“至于我,心脏不好,又是新生儿,无法手术切肝。要想用我的肝救弟弟,只能寄希望于我长大后病情能有回转,或者……夭折。”
“夭……可是,可是奕霖也是新生儿,他凭什么能……哦,新生儿好像可以接受肝移植。”柳络蹭过几节临床的课,老师讲过的知识他还没有忘光。一口气泄下,他的声音渐渐低沉,“那你父母真的要牺牲你吗?”
“傻子!”斯环抹着泪笑出了声,“你眼前是个鬼吗?”
说完,她竟真的扒着眼角、吐出舌头,朝柳络做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
“哦,对哦。”柳络这会儿真像个傻子似的,呆乎乎地问了个更傻的问题:“你挺过来了?”
“不然呢?”斯环语调一沉,难过地眯着双眼睛,“就是太艰难了,我有一点点印象,印象中眼前漆黑,耳边有微光渺远,杳不可闻……爸爸妈妈说,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奇迹啊……”柳络蹲在斯环身前,凭她双腿蜷缩的模样,想象着透明箱子里那个小小的婴孩。孩子一哭,柳络就心疼得要命,热乎乎的手指伸向斯环脸颊,替她拭去遮眼的泪花。
后来,斯环成功扛过了危险期,父亲也就不再提换肝的事了——毕竟弟弟的身体状况一直良好,可以慢慢等器官。至于斯环,她的心脏始终不行,医生的建议是尽量筹钱,一有合适机会就手术换心。
“可是络络呀,我运气太差了,机会怎么都等不到。连着几年,我们俩都是爷爷奶奶带着,爸妈在外面拼命挣钱,他们挣到了很多钱!多到足够治病,甚至换了更好的房子。可是我总在不停地生病,各种感冒、炎症像韭菜,割不完,根本割不完……每天跟个药罐子似的,把家里人的耐心都给耗没了,比那颗破烂心脏还要讨人嫌!有两次……”斯环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膝间,泣不成声。
怪不得,她总说自己久病成医。
柳络给她递来热水,她不抬头,整张脸都伏在阴影中。
“络络你知道吗?有两次,我赶上有可以移植的心脏,却正好重病不能手术……络络,我爸妈都说不想给我治了!”斯环突然猛拍胸口,黑色裙摆秒变蝶翼扑扇,“我在病床上,他们当面说的!”
闻言至此,柳络愕然。
原来,处在煎熬当中又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哪怕是亲生父母也会有放弃孩子的念头呀!这一刻,柳络似乎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我就是不要死,我不要!”无限情绪陡然爆发,斯环在小小的沙发上缩成一团,每次浅短的吸气,都带着全身一齐抽动。
柳络多想安慰她呀!却硬是哽住喉咙说不出话来。
“15岁那年,病房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我那破心脏终于撑不住了……再过几天就是元旦,络络,我好想活到新年啊!”
活到新年。
这就是她的新年愿望吗?这真的能算是一个新年愿望吗……到了元旦,她就虚岁16了,柳络也是。可16岁的元旦,柳络又许下过什么样的新年愿望呢?等等,元旦!柳络忽然想起,那不正是奕霖说要转学的时候?
“我快病死了,母亲通知父亲,父亲就把弟弟带来了。我知道,弟弟就在门外,他在等着我的肝,等着我死……”
更令人难过的是,父母的交谈已经不避着斯环了,好像她的死已是众望所归。然而,斯环的心脏却比山间野草还要顽强,就算饱经风霜、千疮百孔,也倔强地持守住最后一抹生机。就在此时,弟弟竟熬不住了。
弟弟的发病几乎毫无征兆,刚一喊疼就倒了下去。也许是姐弟间的感应吧,斯环的症状也瞬间恶化到极点。原本隔门不见的姐弟俩,就这样在命运的驱使下重逢在了ICU。
两张病床相距不远,只是两人同处在昏迷当中,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其实这样也挺好,毕竟他们彼此之间已是残酷的竞争关系——挺不住先走的那个,将成为另外一人的救赎。
当中历经多少煎熬,斯环也记不得了,而最终的结局自然毫无疑问。尽管医生说她又创造了一个奇迹,但这奇迹却完全没有给她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连续几天,那颗心脏都在她胸腔里悲鸣。
柳络的左手轻轻抚上斯环的背,心也跟着一阵紧缩。相触瞬间,温热掌心似乎接通了斯环的心跳,让两人胸腔左侧的律动骤然同频。
“喝口水吧。”柳络又一次递上杯子,斯环还是没接。
“络络,你的日记,我还你了。”她两手摆弄着一缕散发,拧起来,又松开,反复不停。
“好。”柳络将自己的日记收进包中,“你怎么样,身体还难受吗?”
“没事了,歇一晚就好。”斯环把头发缠在手指上,打个卷又放下来,“络络,晚安!”
“那,晚安,斯环。”时候不早,柳络也该回去了。只是他还担心斯环的身体,哪怕已经互道了“晚安”,他也非要看着斯环喝下热水、不摇不晃地走上几步,才肯安心离开。
“唉,傻络络,热水又不能当药喝。”
“太和汤啊!中医的课我也蹭过两节的。”末了,柳络还不忘叮嘱斯环,说要是身体不适就赶紧打120,然后再打给他,几点都行。
“说得好听,可你连手机都不开!”斯环这话本带些撒娇的语气,奈何混进一点哭腔,听起来反倒哀怨许多。
柳络尴尬一笑,说回去后保证给手机充电。
小巷幽深,没装路灯。管它白日里有多少青砖黛瓦,到了夜里也全都要变得乌漆墨黑,好似开在城市中间的一段暗槽,头顶天空层云蔽月,愣是往这槽上加了个盖子。柳络在夜幕中紧锁着眉头,脚步声成串回荡在巷子里,偶尔引来几阵惊慌的狗叫。
“心、肝。”喃喃自语时,柳络从头到尾回忆着斯环的故事,总觉得哪个位置卡住了一下,有些顿挫。
“不对劲……”他两手凭空捏起一条丝线,顺着不自然的地方慢慢捋直,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医生说姐弟俩的器官互相匹配,可是老师讲过,配型是要专门检查供体器官状况的,但这样的检查又必须经过供体本人或其监护人同意,医生不能强制。
新生儿的监护人,那不就是父母吗?
“不,太残酷了……”柳络拼命摇头,却怎么也甩不掉这充满恶意的揣度。他希望自己猜错了,或者即使猜对,也希望斯环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当然,他其实不知道,斯环一直都知道。
他还在想,斯环的弟弟,是不是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