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这么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没少受他们照顾的。”
“哦，那倒是蛮热心的哈。”
“嗯，以心换心吧，街坊邻居不就是这样吗！我受了他们的好，也经常会帮他们的忙，时间久了，大伙就熟了，像家里长辈跟小辈似的，挺好……”话刚说完，斯环又停下来喘了会儿气。
“是不是难受哇？我送你回去！”反正柳络不愿意让她去相亲。
“没事，上午累着了。”
确实，上午蹬车蹬得太猛，柳络这会儿也没缓过来，刚才从图书馆夺路而逃的时候他还有点腿软呢。说起图书馆，好像只要他是和斯环一起去，就准没个好下场。
“再这么来两次，咱俩怕不是要进校图书馆黑名单了吧。”柳络自嘲地摇摇头，跟着斯环慢慢悠悠踏上一座石阶小桥。桥的形状好像彩虹，下方流水不声不响，将伏在栏杆上的影子映成一双。
“斯环！”
“我没事。”她说没事，却一直捂着心口，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去医院！”柳络环顾四周，远远看见桥对面的路口就有一家医院。
“别！”斯环想扯住柳络的衣袖，但没能抬起手来，“送我回家。”
“要看医生的！”
“不用，我久病成医。”斯环勉强挂在脸上的笑容，却立刻从嘴角跌落，“络络，送我回家……”
“好吧。”眼见斯环已经扶着栏杆往回走了，柳络只能搀起她，与医院背向而行。
沿途路灯一盏接着一盏，悄悄退向两人身后。淡淡的木质香气散在夏夜风中，好像点燃的香薰，靠近时还有点点温热。
“好香啊你，喷香水了？”柳络微微喘着粗气，心里头还有点慌乱，感觉胸腔里好像有一颗别人的心脏在胡乱扑腾，摸不着规律。
斯环的状况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但还需要柳络搀着。她很想告诉柳络，那是她天生自带的体香，可是她难受，又累，不想说话。
“好远啊。”柳络也很累，缺乏锻炼的双腿又酸又胀。他上一次累成这样，还是大一入学那会儿，孤身一人挎着大包小卷，搭乘一夜火车前来学校报到的时候。迎接新生的大巴上，那么多同学都是家长帮忙带着行李，只有他一人格格不入，下了车还要独自扛起所有家当，在新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里闷着头、弓着腰，像只背着壳的大蜗牛一样缓慢地蠕动着，黏黏的汗水从额上、背上、腿上纷纷落下、滴湿路面，留下一道蜗牛爬过的印迹。
“呵呵。”柳络闷声一笑，伶仃孤苦，漂泊无依，这么多年他竟然习惯了。
“络络。”斯环终于攒足力气喊了柳络一声。
柳络听到了，却没有回应。
“讲故事。”斯环的声音轻细而清晰，紧贴在柳络的耳朵边上。
柳络苦着脸，心说我这会儿走路都费事，哪有力气讲故事？
斯环不走了，用尽全力把眉头皱起一半，气呼呼地盯着柳络。
“姑奶奶呀……”柳络摇头叹息，“想听啥。”
斯环立刻眉开眼笑，小声说要听他情敌的故事。
“情敌？”柳络可是堂堂正正的光棍好青年，哪有什么情敌？他苦思两秒方才想起，斯环说的“情敌”应该是指老秦。
“他？不说！”柳络对老秦有怨念，而且很深很难解。他知道桃子的死不能全怪老秦，但老秦毕竟在无意中助推了一把，更何况老秦还吸毒——虽然也不是故意的。
“说嘛。”斯环像病中的孩童一样撒着娇，一双大眼睛水汪汪、软绵绵地巴望着，更显得楚楚可怜。柳络可从来没见识过这一套，当时就缴了械。
“想听啥呀，他的理想吗？小晖不是讲过了？”
“随便。”看得出来，斯环只想听故事。
柳络没办法，只好把能想起来、又不怕讲出来的事挑挑拣拣给斯环说了。
老秦这人吧看着老实，其实路子很野，读高中那会儿就做过古玩生意。有那么一回，他在老家一个旧货市场碰上了个新来的瓷器摊，摊上左右放着两堆瓷器，左边那几摞叠罗汉似的小碗小碟没啥搞头，打眼一看全是大路货，倒是右边那堆零零散散的物件里有那么几样看着还行。
老秦蹲下问价，摊主看他年纪小，也没当回事，随手指了指左边“一件五十”的标价牌，又说右边那几件没标售价的都是一货一价，诚心要买价格可谈。
老秦眼珠子滴溜一转，假装盯着左边烂货的时候，眼角一直瞟着右边的一个瓷盘子。那瓷盘不大，但品相极好，一看就是古物。他砸吧砸吧嘴，故意让摊主帮他拿摊子最左边、压在最底下的一个碟，说要瞅瞅成色，然后趁着摊主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右边那个小瓷盘子偷偷搁进了左边那堆。等摊主好不容易把碟翻出来，老秦已经笑眯眯地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指着那个小瓷盘子让摊主找钱了。
“摊主能卖吗？”斯环宁可把辛苦攒出来的一口气统统耗尽，也要赶紧问个结果。
“卖了，他不是老秦对手。”
原来，老秦怕摊主不认账，立马拍着左边价牌大声嚷嚷着“一件五十”，周围一圈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往这边看，逼得那倒霉摊主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认栽了。
“两千块呀！他说他转手卖了两千块！”柳络一边唾弃老秦使得好一手卑鄙伎俩，一边感叹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精明。
“太坏了！”斯环深吸口气，“会遭报应的。”
“这倒是。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老秦的报应还真就没等几天，啊不，几月。”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老秦的古玩生意一路顺风顺水，虽说只能算小打小闹，好歹也给自己置办了一套画画装备，全是古物的那种。可是人呐，一旦在哪个方面取得了成绩，就容易在哪个方面“飘起来”，即便是老秦这种聪明人也不例外。或许，正是因为他特别聪明，所以才飘得格外厉害，以至于从此一蹶不振，彻底退出了古玩行当。
那日，老秦慕名到外地一家颇有规模的古玩店里收东西。此时的他刚刚买齐画画装备，手头本钱不多。好巧不巧，那家店里藏了个特小的瓷壶，要价刚好就是他全部本钱的两倍，老秦只看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那小小的瓷壶是个残品，每一处都透着古旧的气息。按理说残碎的瓷器是卖不上价的，可这一件实在漂亮得不得了，像极了传说中“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汝瓷“天青釉”。只不过柳络从没见过汝瓷，想象不出老秦所说的漂亮到底是有多漂亮，反正就是很漂亮，用老秦的话说，哪怕那壶碎成一地渣，他也要付钱把渣滓扫回去。
可惜汝瓷这东西存世太少，老秦也只在图片上见过。但那壶他太喜欢了，哪怕拿不定真假，他也要先砍砍价格，要是价格合适就一举拿下。
“他钱不是不够吗？”斯环问。
“所以才要砍价啊！”
不过，那古玩店老板却是个老江湖，一看这少年老成的毛头小子有心议价，便想试他一试，将胳膊往柜台外面一伸，招呼伙计拿来一块白布，蒙到手上说要“袖里藏金”。
“别看我，我也不懂。”柳络驳回斯环眼中的疑惑，表示他也不会什么袖里藏金，只知道这袖里藏金是要两个人把手挨在袖筒里比划价格，袖筒太小藏不下手的话，盖块布也是一样效果，目的就是谈价的时候不让旁人知晓价码。然而，当时店里根本没有其他客人，老板这么做只是存心刁难老秦而已。
但老秦是什么人啊，区区一个袖里藏金还能难住他？当老秦的手伸进白布底下的一刻，那老板连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砍价成功了？”斯环竟听得有些紧张，好像心口也没那么难受了。
“没有。”柳络摇头。
双方用袖里藏金议价时，如果一方对价格不满意，就要把另一方的手推回去，让对方重新出个价。奈何那老板体格健壮，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老秦虽是大小伙子，可终究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老板出完价，老秦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他的手。
“那他买了？”问话时，斯环的气息已顺畅许多。
“买了，打电话跟亲戚借钱买的。他说老板的做法让他相信货是真的，真汝瓷。”
“可你说他遭报应了。”
“嗯，他这笔买卖翻车了。”
瓷壶到手，老秦先是回去找了位号称“鬼眼刘三”的古玩老板帮忙鉴定，但那“鬼眼刘三”也看不出来，甚至连鉴定费都没敢收，说是让他去北京找专家看看。于是，老秦连夜坐高铁赶往北京，次日一早就跑去鉴定机构排队，非要弄清楚自己这趟到底有没有“打眼”。
结局不出所料。时过正午，当老秦拖拉着脚步从鉴定机构一点点挪出来的时候，他哭了，先是抽泣，然后眼泪崩得一塌糊涂。他仰天呼号，将那赝品瓷壶高高举过头顶。天青釉面流淌着耀眼阳光，像燃烧的陨石狠狠砸向地面！老秦呆愣愣地站着，眼睁睁看那满地残渣被清洁工人随泥土一并扫走，倒进垃圾车里奔向下个路口。
“天呐！他为什么呀？留着也能卖钱回血啊！”
“因为心死了——老秦的原话。”
“他这样，对心脏不好。”斯环自言自语。
“你总说对心脏不好，是不是你心脏有问题啊？”这个问题，柳络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这回终于逮着机会问出来，就像多年便秘瞬间通畅的感觉。
“快到家了。”斯环站在漆黑的巷子口，微红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我只是特别爱惜心脏而已。”
“哦。”柳络紧张的面颊总算松弛下来，“那你……”
“送我回家吧！你……给我讲了秘密，虽然不是你的，但我也要还你一个才好。”
“秘密？这算什么秘密？”柳络干笑一声，只觉这话听着很熟——当年在火车上，斯环好像也是用这个借口偷换了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