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课题方向是神经生物学机制，稍微通俗点讲，就是自 杀的生理因素。”赵老师挪开挡在柳络面前的花盆，消瘦脸上笑容微漾：“天天研究自 杀，压力太大，多养几盆花。”
“哦。”柳络瞥了眼满屋盆栽，心说这也许就是人与深渊的互相凝视吧。
“研究这种课题，是需要强大的内心和使命感的，如果你想换个选题，老师可以给你多一周时间。”
换选题？柳络心中苦笑——上次来您咋不说？都费了这么大劲了，咋能换嘛！
“不换！”
柳络说完，赵老师微微低头，非常认真地看了他几秒，缓缓开口道：“目前的研究，大部分都指向生理因素与抑郁症的相关关系。比如某种亚型的5-羟色胺受体的功能紊乱，可以引起人的重型抑郁障碍，而重型抑郁障碍者的自 杀概率在统计学上会显著高于一般人群，有因果关系。”
“啥？”这几天，柳络只是在斯环的帮助下勉强翻译了几篇文献而已，赵老师说的东西他压根就听不明白。
“这是你发来的文献内容，挺有研究价值的。”赵老师从窗台边上摸出一个大茶缸来，数不清的茶叶竖在水中晃来晃去，像极了文献里那一堆看不懂的单词，“我以前的研究主要关注社会因素，对神经生物学涉猎不深，所以想趁这个机会跟你共同探讨一下，也算教学相长吧。”
柳络却晃晃他那满脑袋浆糊，无奈地表示自己的“研究”还没有正式开展，实在没啥可供探讨的东西。
“没关系，今天喊你来主要是确认一下你的想法，毕竟学校领导比较关注学生的心理状况，要是你写论文期间有任何的……问题，都及时跟老师说，老师也是做心理咨询的，会第一时间给你提供帮助。”
“明白！谢谢老师！”柳络当然明白赵老师说的“心理状况”是指什么。虽然缺少理论支撑，但自 杀也许真有“传染”的能力。因此陈桃跳楼的事，学校方面始终尽力封锁消息、弱化影响，柳络很少能在校内听到有同学谈论这件事情，哪怕在他们宿舍也是如此——当然了，室友们不谈是出于伤心，而非别的什么。
“还有啊，你对秦撰同学的情况了解吗？听说他退学了。”
“不太了解，呃……我是说对他退学的原因不太了解。”关于老秦，柳络不想多说。他也不明白赵老师为什么会提到老秦，按道理讲，要问也是他们本专业的辅导员或者系主任来问才对。还是说，赵老师其实知道些什么？难不成，老秦也找他做过心理咨询？
正当柳络瞎琢磨的时候，却听赵老师叹了口气，说但愿不是跳楼事件的后续影响吧。
“后续？”柳络以为赵老师是不是真知道老秦的一些事，忽然紧张起来。
赵老师不动声色，眼角余光稍稍扫过柳络的脸，“我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也别往外讲。学生自 杀这种事很敏感的，校领导高度重视，甚至有点草木皆兵了。这么跟你讲吧，如果你有哪门考试挂了科，只要跟老师说你受不了打击想自 杀，保证给你六十分过！”
话刚说完，赵老师似乎觉得哪里不妥，急忙补充道：“哎，你可不兴这么对付我啊！我只会送你一个心理咨询大礼包！”
“呃……老师，您放心，我不会的。”柳络尬笑着挠了挠头，“那个，我其实有个问题，关于课题的。”
“哦？说说看！”
“我想问，关于宗教信仰这种，是否能成为一个……就是说，是否对自 杀行为有一定的……限制性？”
“嗯，这个问题很好，怎么想到的？”
“跟别人聊天的时候，稍微聊到一点。”柳络的脑子里，仍然惦记着刚才母亲的话。
“嗯，还是蛮善于思考的。”赵老师点点头表示认可，“这方面我确实研究过，只是结论需要辩证看待。”
“哦。”柳络疑惑着皱了下眉头，想知道究竟该怎么个辩证法。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接下来谈论的宗教信仰，都是指那些在教义中明确禁止教徒自 杀的宗教，因为我只对这样的宗教有过研究。”
“嗯！明白的！”
“好。”赵老师又喝了口茶，“基于这一前提，宗教信仰应当是可以起到一定的保护性作用，而国外的一些相关文献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把几篇翻译好的文献发你看看。”
“好呀！”柳络连连点头。
“但是，我自己的一些调查研究却得出了不完全一致的结论。”
赵老师说，他也曾通过一些方法获得了相当数量的统计样本，但得出的结论其实不能用“不完全一致”来形容，说是“完全不一致”反倒更贴切一些。对此，赵老师还特意花时间进行了走访调查，又结合问卷等方式最终得出一个可能的猜想。
“什么猜想？”
“信仰的目的和深度。”
赵老师认为，非功利性地接受信仰——比如家庭传承，对个人来说通常是信仰在前，功利心在后，宗教对个人的约束性和提供心理慰藉的能力都很强，使得个人对信仰本身的信心也更强大，在这一情况下，宗教信仰的保护性就会很明显；反过来说，如果某人是出于纯功利的目的而接受某种信仰——比如罹患恶疾且药石罔顾，为图生存、减痛苦转而求神拜佛，一旦其所拜神佛不能起效，反而会让其产生对信仰的疑问，甚至是怨恨！在这种情况下，绝望的人不仅会丧失对信仰的信心，还极可能产生轻生的念头。
“当然，信仰的目的与信仰的深度之间不是绝对挂钩，而是两个不同的方面。但在我的研究中，两者的确表现出了统计学上的相关性，而当这一相关性反映到宗教信仰对人类自 杀行为的保护性上时，就体现出了个体上明显的差异性。”
“原来……如此。”出于学术方面的拘谨以及话题本身的敏感，赵老师的表述不免复杂到有些啰唆的地步。但不知为何，柳络却完全听明白了，根本不需要进一步的阐释。
“可话说回来，宗教信仰终究也只是影响人类自 杀行为的众多因素之一，很多时候甚至不能算主要因素，只孤立强调单一因素的影响不是搞学术的正确态度。我国作为一个没有普遍宗教信仰的国家，自 杀率并未高于所有那些拥有普遍宗教信仰的国家，从这一点上说，我们还需要做更全面的研究。”
“嗯，我明白了！”柳络来回搓着手，失去表情的脸上转动着若有所思的眼睛。
突然，一袭连衣白裙的幻影从他脑海中最后一次坠下，逐渐远去消散时，柳络终于问出了那困惑已久的问题——人，为什么会自 杀。
“死本能，这个理论课堂上应该讲过。”赵老师顿了顿，拧紧茶杯盖子，转脸看向窗户，给柳络眼中留下一道深色剪影，“向死而生，可能我们都是如此吧。”
最后这句好像不那么学术，但柳络听完，却感觉到一根绷紧的弦终于松开，然后心里面也随之释然了、平静了。
“谢谢老师！我去弄论文了。”起身时，柳络衣角轻扬，蹭得几片绿叶微微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