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三人各怀心事，鸦雀无声。氛围致郁，憋得柳络浑身难受，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出去走走。”柳络推开门，身后隐有叹息。
宿舍楼下，香气袭人。循着花香，柳络一路晃悠到柳湖岸边。熟悉的假山旁，缤纷花丛依然如故，唯独少了那一袭连衣白裙。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触景生情时，恰逢慵懒霞光敛向湖水对岸，柳络抬眼于云影之间，却被飞檐一角下的校图书馆拴住视线。
“哦，还有论文呢。”可是，他已经没有写下去的动力了——自从得知桃子喜欢老秦的一刻，柳络就已经对桃子彻底死了心。
“我也是个薄情的人呐！”死心了，柳络就不想再为桃子讨什么公道了。
手机响了，陌生号码，柳络拒接。刚挂断，铃声又响，来电显示“赵老师”。
“好的，我一会儿过去。”不知为何，赵老师似乎对柳络的论文十分上心，竟主动喊他去办公室当面指导。
不想写论文的柳络盯着手机一脸茫然，却见一条短信出现在屏幕上。
“妈？”手一抖，手机险些掉落。短信里，一位自称是柳络妈妈的人把柳络的生日、儿时的玩具，甚至当年那辆带着他远离家乡的火车车次、铺位号，都准确而清楚地罗列在柳络眼前。
不会错了！柳络激动得脸颊发麻，乱颤的指头连回拨键都按不准。总算拨回去时，发现正是刚才那个没接的陌生号码。
柳络以为，自己开口会先哭着喊一声“妈”，可真到张嘴的那一刻，齿缝间蹦出的却是满腔怨念——“六年了，为什么？”
对面沉默，偶尔发出一点点啜泣声。
“妈！”柳络哭了，眼泪像早被安排了任务，终于在这一秒奔涌而出。
“儿子……”这是六年来，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熟悉，温暖，让人莫名地抗拒。
柳络在心里一句一句地数着。
“你爸不让我联系你，怕影响你学习。”第二句。
“六年，我总有寒暑假。”柳络说，“你不找我，我像没妈的孩子。”
电话那头，突然一声急促抽吸。
“孩子，我终于找到孩子了……一个号码，我问了多少年啊！”第三句。
两边都不说话了，柳络刚呼出一口气，胸口立刻像被蟒蛇缠住了，肋骨扩张不开，气进不来，憋得他满脸通红。直到深吸气的声音从听筒传至耳蜗，一股清甜花香才打通柳络的胸肺，解放了肋骨。
“妈，来看我吗？”好久不见，柳络不知道母亲的模样有了何种变化，更瘦了？苍老了？还是怎样。
“一定看，过段时间。”第四句。
“为什么？你离我很远吗？你很忙？”柳络很生气，他等不及——六年来，随父亲寄住在亲戚家的他早习惯独自面对所有。尽管亲戚一家待他极好，可他心底却始终暗藏着一份寄人篱下的悲凉。每逢放假回“家”，他心里头总要空落落的，只能依靠作业和游戏填满。若是夜里难眠，他便会屈身缩进无灯的墙角或衣柜，在幽暗的空间里寻得一丝安全喘息的机会。日子久了，柳络渐渐封闭了对于家人的情感，跟谁都客客气气的，连父亲也不例外。而心房里仅存的一扇窄门，他只偷偷留给“消失了”的母亲。但此时的柳络却异常害怕，怕跟母亲见得再晚些，连那窄门也要封死了。
“你姥姥走了，前天。”第五句。
姥姥……听到这两个字，柳络忽然掉进模糊的视线里。一桌简单菜肴还冒着热气，慈祥和蔼的姥姥满头银发，端坐在餐桌前垂首祷告，向她虔诚信奉的主表达对这顿“丰盛”晚餐的感谢。
“妈……”柳络抹了把眼泪，彻底失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母亲开始自言自语，用数不过来的句子诉说着姥姥艰难的一生——从她年轻时成为生产队第一女劳力，到后来遇到事故伤了腰、守了寡，还要独自带着一双儿女艰难求生存……这些自母亲口中散如烟云的过往，都是柳络从未听过的辛酸。
幼年时，柳络曾在姥姥的村子里度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在他仅存的一点印象中，苦命的姥姥没跟人说过一句苦，甚至常常是面带微笑的。她住的那所老房子比村里任何人家都整洁，院里的菜地也打理得漂漂亮亮，蝴蝶和蜻蜓热热闹闹。那个夏天，她带着小小的柳络认认真真地过日子，祖孙两人的每一天都像浸泡在午后阳光里，温馨且明亮。
“癌症。”母亲说，“只能在小屋的床上躺着，吃饭都喉咙痛，必须垫起后背来，一勺一勺喂粥喝。”
“姥姥……”柳络想她了。可是听完母亲的叙述，他连一点美好的回忆都记不起来了，脑子里全是姥姥躺在床上痛苦呻 吟的画面——满头银发，皮包骨头，离远看去如同一根裹在被子里的拖把……也许，她连头发都不会有，只在空荡荡的被子里留下一根细瘦的拖把杆子。
“那段时间，她身上哪都疼，动一下都疼，不动也疼……她太疼了，眼睛都泛白了……我说，要是我，就不挺着了，自杀算了……”
自杀二字冷不防重重砸来，就像触发到伤痛的机关，让那身连衣白裙再次坠落眼前，坠在柳络的心头……但当画面消失，他转念又想，人到了那么痛苦的份上，没准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吧。当这个念头生长在脑子里时，柳络的心里好像稍微少了些执念，但还是有根弦绷着，没有捋顺。
“可妈妈跟我说，说上帝不让的，再难也不能自杀，不然要失了天国的福分……妈妈呀！”
母亲的泪一颗一颗掉在柳络心上，“嘀嗒”一声，激起层层涟漪。
“妈……”
电话那头，母亲的哭诉彻底化作哀号。风推木门“吱呀”作响，恍惚间，柳络已然站在那间老旧的房子前，伸长影子探视着过往的时光。
房子还是好多年前的模样，只是窗框白漆脱落不少，露出的木制底色圈圈点点，比老年斑纹还要饱经风霜。纯白阳光透过玻璃，被窗框切成四道光柱，向木头饭桌投下一条十字剪影。一老一少坐在饭桌跟前，万千飞尘明亮闪烁，雀跃不歇……
“孩子呀，妈妈没有妈妈了……”
“妈……”
后来，通话在柳络的安慰声中悄然结束，他自己都不知道电话是何时挂断的，只隐约记得，刚才好像听到过舅舅呼喊母亲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滴滴滴”的电量提示音。
拐过最后一个楼梯转角，赵老师的办公室已在眼前。柳络一步一步磨蹭到门口，却在门玻璃上看到了一张划满泪痕的脸。这副模样可不好见人，敲门之前，他只能先去厕所洗洗干净，顺带稍微整理一下心情。
“进来吧！”
“老师好！”
柳络随手关门，只见满地绿植生机盎然，比上次来时还要茂密了一些。赵老师一人一桌靠在窗边，以心理系主任的身份独享整片森林。
“怎么满脸汗啊，快擦擦！”空调风起，两张洁白纸巾穿过层层碧叶，递到了柳络的手里。
“坐！”
“哎，谢谢老师！”柳络擦去脸上水珠，把湿乎乎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里，迎着窗户坐在了赵老师拖出来的椅子上。
“柳络同学，你发来的参考文献目录我看过了，涉及不少英文文献，翻译起来不容易吧。”赵老师连点几下鼠标，在屏幕上展开了一个文件夹。
“嗯，都是医学英语，不太会。”想起斯环翻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句子，柳络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
“有个大致思路吗？现在。”转动椅子时，赵老师把电脑屏幕也转到了柳络面前。
“不太有……”柳络拨开眼前的叶子，看到屏幕上有好多文献和笔记，都是关于自杀行为研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