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死老头子！你撞我家孩子干吗？”迟来的母亲疾跑而至，指着地上的老人倒打一耙。她脚上那双高跟鞋活像两只细长凿子，跺脚时砸得地砖“砰砰”直响。
“妈妈，是弟弟撞了老爷爷！”
“闭嘴！”父亲急忙拽住女儿的手，转着脑袋朝四周来回张望，两只眼珠子在细小眼眶里左右横撞，心虚得要命。此时正巧人行灯亮，趁着看热闹的人群尚未形成合围之势，他急忙抱起儿子、喊上老婆，带着一家人头也不抬地穿过了马路。
眼前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等沉浸在情绪里的斯环反应过来，老人已经躺在她旁边不怎么出声了。
“这就跑啦？真他妈缺德！”肉哥眉目一横、敲桌怒骂，“什么东西呀这是？坏种！”
“后来呢！？”小晖也同样义愤填膺，把鸡腿上的肉块一口唆了个干净。
“后来呀。”斯环低下头，一双嫩白小手反复摩挲着面碗，“我把老人送去医院，还把身上的钱都垫了医药费了。”
“好家伙！”柳络直呼一句好家伙！“傻姑娘啊，你不怕人家讹上喽？”
斯环咯咯一笑，说那老人家也是这么问她的。
“那你怎么说？”
“没怎么说，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我也没钱，随便呗！”斯环仰起脸，眼波里雀跃着窗外阳光。
“心真大！”柳络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说，那位老人家就是姜老师了？”
“对！他本来要捐掉这所房子的。听说我没地方住，索性就留给我住了，不收钱。”
“是不该收钱。”肉哥说，“现在哪还有人敢扶老人啊？你帮了他这么大忙，我看他还该倒贴你点呢！”
“别别别！可别这么说！姜老师人很好的，他也给我钱了，但是我没多要，只拿回了垫付的钱。我们俩还说好了，他喜欢钓鱼，只要我想吃鱼了，就可以找他要。”
嚯，这姑娘可真实诚！柳络亏心地咧着嘴，为自己之前的龌龊想法羞愧不已。
“真的假的呀？这好事我咋碰不着哇！”小晖舔舔嘴唇，好像唇间的油水还带着点鸡肉味。
“骗你干吗？邻居们都知道的！不信你出去问？”斯环气鼓鼓地瞪着小晖，吓得他立马点头认错。
“小晖呀，不是肉哥说你，你这就有点小人之心了啊！人家斯环妹子一看就是个好姑娘！”讲后一句的时候，肉哥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柳络，也不知他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可不嘛！咱们斯环是品格高尚、心怀大爱之人呐！”小晖呵呵一笑，跟着肉哥拍起了彩虹屁。
斯环也没觉着不好意思，还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崇高理想——努力积攒财富，为天下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建设广厦千万间！
柳络心头一热，好像这理想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好理想！哈哈，肉哥再敬你一杯！我干了，妹子随意！”
“谢谢肉哥！”斯环一口气喝完杯中饮料，又问肉哥的理想是啥。
“我？”肉哥居然害羞了，脸上红红的，像喝多了假酒，“我……我想，当老师。”
“啥？”
肉哥那末尾三个字的音量比蚊子叫唤还不如，这么小的餐桌，周围三人愣是听不见。
“他想当老师！”小晖白眼一翻，干脆替他说了，“他梦想去山区支教，祸害穷苦人家！”
“呸！我啥时候说我要支教了？”肉哥大惊，他可不记得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事。
“你昨晚说得啊！”小晖一本正经道：“你那时候喝傻了你知道吗？在天台上死搂着我大腿不让我走哇！非说我下次进山徒步的时候务必带你去山沟沟里支教当老师！”
“啊？有这事？”肉哥死活也想不起来，“不是，那我支援老少边穷地区教育，怎么就祸害人家了？”
“呵呵，那你记得你说你要教哪科吗？”小晖眉毛一颤，憋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这表情啥意思？要嘲笑我的崇高理想吗？”肉哥嘴上这么说，可他也快憋不住笑了。
斯环和柳络伸长脖子，好奇得像两只土拨鼠，眨巴着眼睛盼着小晖赶紧公布答案。
“教！英！语！噗！哈哈哈哈！肉哥教英语！哈哈哈哈！”小晖说得一字一顿，肉哥差点钻桌子底下去。
“哈哈哈哈！肉哥，你可放过人家山区孩子吧，人家够难啦！哈哈哈哈！”柳络想起肉哥连四级都没过，笑得更是接不上气了。
“救救孩子吧！我的个妈呀！”小晖两手打着拍子，跟柳络脸对脸唱起了肉哥的经典成名曲：“千金难买，is friend ，friend more 了road good go！”
“哈哈！road哥！哈哈哈哈！”斯环本不愿嘲笑肉哥的理想，只是纯粹憋不住笑。
“哎呀，哎呀呀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呀！喝酒误事啊！”肉哥羞得坐立难安，都快把自己大腿给拍青了，他要早知道是这样，昨晚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喝那么多“真酒”啊！
“行了，都给我个面子好不好？别笑啦！求求啦！”肉哥看大伙实在停不下来，便想了个“祸水东引”的损招。他指着小晖猛地一拍桌子，“我看就你小子笑得最欢实！来，你的理想是啥？说！”
“我？”小晖笑得嘴都没闭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缓过来，“我的理想你不知道吗？”
“别磨叽，给哥说！”
“好嘞！”小晖跷着腿往椅背上一靠，食指朝天朗声说道：“我的理想，那就是走完一条探险级的徒步路线，然后把我所有的徒步经历都写成一本书，发到网上去！”
“就这？”肉哥斜楞着眼睛，不以为然。
“什么叫‘就这’？”小晖突然往起一站，脸上表情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听说过新疆的‘白湖——友谊峰’大环线吗？正宗的探险级路线，比冬季秦岭都危险！沿途有狼有熊，路还贼难走，连当地牧民都不敢去！你知道最刺激的是啥吗？是过白湖的时候还要带条充气船，从湖面上划船渡过去！”
“哦，厉害厉害，我们小晖同志果然志存高远，我谈玉路钦佩之至！”肉哥这恭维简直假得不能再假，生怕这位“徒步大神”说起来没完。
“哎，肉哥谬赞！”小晖像扇蚊子似的摆了摆手，脸上挂满意犹未尽的笑容。
“络络，你呢？”斯环拄着脸，好奇的眼眸就像初见流星的孩子，好看又纯真。
“我？我没什么理想。”柳络缩在椅子上不吭声。
“怎么会呢？”斯环如同受了委屈的娃娃，一双眼睛瞬间失了光彩。
是呀，作为一名重点大学的在校生，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柳络怎么会连个理想都没有呢？然而，事实就是这样。自从高三暑假回了一趟老家，他的整个精神家园都随着“家”的幻灭而崩塌殆尽，以至于大学三年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得过且过。像“理想”这种高层次的精神需求，更是坍缩为一个小小的、却又难以实现的愿望——回家。
他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是，这个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一切包含了“家”的具体形象的记忆——那个住了几年的小区，那片刻印在脑海中的故土，都在三年之前灰飞烟灭。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抽象的含义和一些情感的需求。比如说有一个自己的居所，不必寄人篱下，哪怕为了生计疲于奔命、早出晚归，只要有人送他出门、等他回家，能每天对着月色与家人共饮一壶热茶，他就心满意足了，其余的都不重要。
直到今天，柳络看见了斯环的院子，想起自己儿时的生活，还有热闹的午餐、知心的朋友……温馨，快乐，似乎满足了他所有关于家的幻想。
“我的理想，是能有一个像这里一样的家，能一直、一直过上像现在这样温馨快乐的生活！”柳络在心底里呐喊着，闭上眼，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络络……”
“我吃饱了。”柳络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