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名字
刘叔被老婆接走,柳络把回程车票改签到了当天晚上。
去往车站的路上,柳络背着包,独自一人踟蹰在小城的黄昏里。与三年前相比,这里的街道和格局其实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老楼房看起来更破了,新店面却换上更整洁的门脸。新旧交替的参差感很不协调,像极了打上新补丁的旧衣服。
柳络经过曾与奕霖交换过日记的路口,一座刚修的花房恰好伸出几朵红花,修长花影映上白墙。风吹枝晃时,几片花瓣凌空摇落,带领无数回忆坠向心底,这一刻,所有坍塌掉的故乡的瓦砾,都一层一层将柳络活活掩埋。
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吧!
可是,好想回家呀!
火车动了,背对云外斜阳。柳络在余晖里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刚刚收好的日记。金色本皮闪着光,翻开时划出一道灿烂的残影。
上一次打开这本日记,还是在三年之前。扉页的右上角写着两个模糊的文字,底下还垫着厚厚的涂改液。他集中精神,在记忆中努力看清那两个字的模样,随着视线逐渐聚焦,所有的笔画慢慢由粗到细,拼凑成一个熟悉的名字。
“斯环!”惊呼声起,震碎所有画面。肉哥和小晖总算醒了,傻坐在天台上误以为晴天打雷。
柳络不言,大步奔向天台出口,激动的影子一路跟随他冲进宿舍。带锁抽屉“哗”地拉开,掉出一个车票大小的透明盒子。盒盖摔脱,里面厚厚一沓火车票散在地上,最底下一张字迹模糊,便是他当年孤身离家的证明。
但柳络没空去捡,他撕开层层包裹的厚实袋子,渐褪的金色终于重现眼前。
真是斯环!柳络呼出的气息重重砸在日记扉页。好多年过去,那个偷走他珍贵纪念的江洋大盗,居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身边!惊愕之间,风吹门响,“咣当”一声喝止了他怒摔本子的念头。
“我的日记,还我!”
4.关于人生
街道嘈杂,汽车的胎噪声、机械声往复不断,各色大小车辆从四面八方匆忙而来,汇作车流奔腾汹涌,又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人行灯亮,截断车流。柳络黑着脸、背着包,凭记忆直奔斯环的住处。途中有位骑电驴的外卖小哥想找他问路,却被他凶恶的眼神当场吓退,张张嘴,连个招呼都没敢打出来。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他死盯着斯环住所的方向,咬着牙根单手接通。开口一句普普通通的“喂,你好”,愣被他说出了恶毒绑匪索要赎金的效果。外卖小哥还以为遇上哪路恶霸,赶紧发动小电驴,灰溜溜地跑了。
“络络!帮个忙呗?”
斯环的声音还是那么活泼俏皮,听得柳络更加不爽。心说我还没找你兴师问罪呢,你倒先喊我帮上忙了?
只是他光顾着生气,都没问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
“络络?”
“你在家吗?”柳络问。
“不在啊,中午回!对了,你们仨别忘了带熟食和饮料呀!”斯环还惦记着昨晚的邀约,殊不知柳络压根就没向两个室友提起这事。
“斯环,你在哪?我……”
都不等柳络把话说完,斯环就急匆匆地给他安排了任务,并告诉他家里门没锁,完事之后直接到她家休息即可。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响,再打回去两次都是占线,柳络联系不上斯环,又不知道她的去向,急得干瞪眼。
要不,先把她安排的活干了?反正也就是找个老大爷拿个东西,应该不麻烦吧。
不,不行,我凭什么听她的?她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偷!柳络这样想着,脚步却不自觉地挪动起来。
斯环说的地方,柳络是知道的——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湖边公园,离学校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公园里面树荫成片,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偶有三两游人蹬车转过小径,常会吓得几只松鼠窜出花丛、奔向湖畔树梢,然后守着波光里的石桥静静发呆。
走到公园对面时,柳络经过一座满是绿植和洋房的养老院。他抬眼看去,养老院那宽敞大气的门口处,有个很长的、红白相间的拦车升降杆,配合后面带有两条金属轨道的伸缩大门,瞧着就像铁路与公路的交会口一样。
住这儿的老人应该都很有钱吧!作为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柳络竟羡慕起那些风烛残年的老者。可他转念又想,有钱人怎么会来住养老院呢?儿女们难道不是争着抢着要去照顾的吗?除非……无儿无女?想到这层,他又觉得里面的老人多少有点可怜。
循着湖水堤岸,柳络依照斯环的指示来到桥边,果然看到一位白发老者坐在绿荫底下伸竿垂钓。他身旁的蓝色水桶时而摇晃并溅出水来,应该正困着几尾挺肥的大鱼。
“您好,请问是姜老师吗?”柳络压住对斯环的怒气,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嘘!”浮漂晃动,老人急忙做出噤声的手势,眉宇间的“川字纹”聚如山岭,猎人般的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水面。这是柳络看到老人正脸的第一眼,却读出了几分执着与狠心。
可那浮漂像逗弄人一样,沉下一点又漂浮上来,连续几次都不肯老老实实地沉入水中。柳络静息凝神,看得心焦,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一片落叶擦过老人面颊,年老的身躯引而不发,每一处肌肉和关节都保持静止。稍候不久,调皮的浮漂终于下沉浸没,垂钓老者立刻以肩为轴、腰背发力,挥动手臂将鱼竿高高扬起,那架势之凌厉半点都不像个老头子。眨眼间水花四起,鱼线尽头一条大鱼甩着尾巴衔钩破水,全身鳞片溅落耀眼阳光。
“厉害!”这是柳络第一次亲临钓鱼现场,大鱼崩起的水珠糊了他一脸,凉凉的,令人清爽且振奋,连心情都明媚许多。
“别光喊,帮忙啊!”那鱼很强壮,吊在半空中拼命翻腾,富有弹性的鱼竿在老人瘦弱的手中摇来晃去,快要控制不住了。
柳络连忙帮老人攥住鱼竿,却被强大的生命力量震得虎口发麻、险些脱手。幸而那鱼咬钩很紧、挣脱不开,两人才能合力将它丢入桶中。
“哎哟!小伙子,谢谢啊!”老大爷终究是上了岁数,瘫在椅子上气喘连连。
“不客气。”柳络轻轻拨弄着桶里的几条鱼,默默感慨着求生本能的强大。
“人呐,得服老哇!”老人伸了个懒腰,抱怨着不听使唤的老骨头,然后转脸问柳络说:“小伙子,你刚才说啥?”
“啊,我是问,您是不是姜老师?”
“对,我是!”姜老师骄傲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烤瓷牙,“斯环那丫头让你来的吧!现在还记得喊我老师的,也只有她了。”
“老师”这个称呼如此平常,柳络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特别在意。不过这都不重要——他这趟来,只想从姜老师这拿条鱼给斯环带去,为中午那顿已经聚不起来的聚餐多备一道好菜。
“没袋子呀。”柳络看着桶里的鱼,一时间有些犯难。
“要不,你把这一桶都拎回去吧!”姜老师倒是大方,可这连鱼带水怕不是有十来斤重,拎到斯环那边实在有些累人。
“把水倒了吧!”姜老师看穿了柳络的心思,笑呵呵地准备倒水。
“哎,别!”柳络按住水桶,说这次他们只做一条鱼,剩下的还要给姜老师送回来的。要是水倒了,鱼就全死了,大夏天的可放不了太久。
“哈哈哈!小伙子,你倒是想得周全呐!不像我那……”话到嘴边突然咽下,姜老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眯眯地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柳络!柳树的‘柳’,联络的‘络’。”
“柳络。柳络……斯环……”微风徐来,拂过鬓间白发。姜老师负手望向湖面,嘴角稍稍垂下,眼里映着波光。
“姜老师?”
姜老师没有反应,好像陷入沉思。
太阳慢慢升到高空,照得薄云明亮耀眼。柳络又喊两声“姜老师”,姜老师还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他心中悄悄想起了多少事,眼眶竟然微微有些潮湿。
“姜老师……”柳络不解,只是两个名字而已,如此良久的沉默是不是太过突然了些?
他正琢磨着,却听湖水拍岸时,姜老师在风里低声喁喁:“有的人呐,无家可归,半生流落;有的人呢,有家难回,夜夜思还。”
“啊?啥?”柳络好像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水波不歇,姜老师仍在自言自语:“活得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什么样的罪都受过了,看透喽!人这一辈子啊,不过如此!”
“呃……”
姜老师回过身来,冲柳络笑了笑说:“小柳,见谅啊!这人老了啊,有时候就是会多愁善感一点。尤其像我这样教语文的,总喜欢无病呻吟两句,发发牢骚。”
“啊,那个……”柳络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心里暗暗吐槽说,他自己的语文老师可没一个这样的。
“小柳。”
“啊?”
“要不然,你去那边那个养老院找保安要个袋子吧,我继续钓鱼。”
“好。”柳络答应一声,姜老师又重新捏起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