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改建,是拆了重建!全推平了,围墙都干没了,全重新盖的!”
“推……平了?”
“可不嘛,地砖都没剩!”
“那,那三中呢?去哪了?”柳络的脑子被广场舞音乐震得嗡嗡作响,浑身上下都拧成一根绷紧的弦。
“并校啦,和一中并了。”刘叔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那啥,名字也改了,一中和三中各出一个字儿,还叫‘一中’!哈哈哈哈!”
刘叔自以为高级的笑话,却像拨片刮断丝弦,只一瞬间,便让柳络从头到脚一并颤抖,迸发出灵魂的聩响。
学校,没了……
脑海中的教室和黑板,挣扎着倒在推土机前,当着柳络的面,消失得干干净净。
“湖呢?”商场周边尽是街区,那一汪小小的湖水是不是被挡起来了?
“湖?”刘叔愣了两秒,指着一处新建的住宅楼说:“你说那大水坑啊,填了呀!盖楼了都!”
“轰”的一声,柳络回忆中的小城如遭巨震,瞬间塌毁过半。
“哎呀,这房子越盖越多,房价倒是越涨越高,卖房的挣大发了!”刘叔眼馋那些漂亮的楼房,感慨自己时运不济,住了二十几年的老破小就是赶不上拆迁,如今一家老小住在里面,挤得要命。
“对了小络,你家那老房子可真是卖早了!你跟你爸要是能再晚走个两年吧,正能等到拆 迁,听说是地段好,补偿还不低嘞!”
“拆 迁?”柳络脖颈一凉,“我家也被拆了?”
“拆了呀!咋,你爸啥都没跟你说?”
刘叔这话,简直是地震之后又来补刀的大火,将柳络心中那座小城摧残殆尽,只余滚滚尘烟、蔽日遮天。
十六岁那年,柳络无家可归。于是,他把一切对家的渴望和执念都寄托给了那座名为“家乡”的小城。小城的回忆、小城的风景,共同组成他心中“家”的模样,并化作信念,支撑着他一路前行。可事到如今,一切关于“家”的载体尽数幻灭,家,没了……
霓虹灯光艳丽夺目、商超广场热闹非凡。柳络精神涣散,木讷地随在刘叔身后,辗转穿行于陌生街巷。
带路途中,刘叔也乐呵呵地客串了一把导游,不合时宜地向柳络介绍家乡的变化。殊不知,他介绍得越多,柳络的心里就越是空落落的,等进了旅店,滚滚烟尘终随窗纱落定,星天云外,照进一抹皎洁月光。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身在故乡思故乡,这般滋味,问世间能有几人尝。
泪湿棉帛,夜不能寐。第二天,柳络困得跟梦游似的,仿佛自己正被囚禁在一场幻梦之中,而逃离这痛苦梦境的唯一方法,就是赶紧改签车票,逃向远方。
“小络,刘叔这还没请你吃顿饭呐!急啥嘛!”
“不了刘叔,我……我有事,要先回。”说话时,一辆蓝色的农用破三轮正好经过,颤颤巍巍的排气孔就像叼在农村老大爷嘴里的土烟袋,喷着黑烟上气不接下气。浓重的柴油味随浮尘而至,呛得柳络咳嗽不停,只想马上离开,片刻也不耽搁。
奈何刘叔实在好客,强留之下,柳络也只能答应。
“这家东北烤肉,你小时候也来过几次的。”
刘叔说完,柳络抬头一看,这破旧的砖瓦房、脏兮兮的烂灯牌,好像是有那么几分熟悉。推门而入,一桌“社会小青年”在里面抽烟喝酒,撒满孜然的肉块“滋滋”地渗下油脂,滴在烤架上熏成一片焦黑。
“果真来过。”柳络扇动鼻翼,只轻轻吸了口气,便有焦香肉味穿鼻入肺,似一把钥匙拧开记忆之锁,在塌毁的故土上重建了一间小小的烤肉店。
安心——这便是柳络当下最直接的感受,也是他挣扎上千日夜终于求来的奢侈之物。三年羁旅,柳络每时每刻都不觉安稳,好像自己的心总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只是,这份“安心”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让他觉得不够真实,甚至怀疑自己沉在梦里。
“小络呀,陪你刘叔喝两口不?”刘叔笑呵呵地拎来啤酒,“杯壁下流”信手拈来,给柳络倒了个满杯。
“不了刘叔,我……我不会喝酒。”柳络一脸为难,刘叔嘿嘿一笑,把那淡黄色的酒杯挪到自己碗边,转头叫了瓶老汽水。
烤肉好吃,饮料也是儿时的味道。柳络在亲戚家住得久了,早习惯了事事察言观色,确保筷子夹来的每一片肉都正合时宜。刘叔对他的小心翼翼看不入眼,独自吞着闷酒,好像俩人是拼桌来的,根本不熟。
“小络呀!吃肉!”转眼工夫,刘叔已经干了两瓶,第三瓶酒正握在手里,咬掉瓶盖直接吹了一半。
“小络,你爸!他是我刘铁山最好的哥们!是过命的交情!你,就跟我亲儿子一样!尽管吃,尽管喝,不够我再点!”
“谢谢刘叔!”柳络嚼着肉打了个哈哈,心说老爸才舍不得请我吃烤肉呢!
“小络呀,刘叔听说了,你考了个好大学,牛逼!”刘叔往前伏着腰,大拇指一伸,又“咕咚咕咚”吹掉了剩下的半瓶,酒劲一下子顶上头,老脸通红。
“你爸!他累吐血住院的时候,啊,我也照顾过他好几天!他那时候哇,说不知道老天爷还能舍给他几天命,就怕儿子不成器啊!他就你一个儿子,愁啊!”
“啪!”刘叔喝得起兴,又开一瓶,柳络却夹着烤肉,吃不下了。
父亲当年的病,便是柳络家庭破碎的导火索——自从他生病住院,工作就彻底丢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也断了。为了生活,早已下岗的母亲不得不重新找工作,同时还要照顾生病的丈夫、安顿上学的孩子,整个家的担子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在柳络的记忆中,整整两年时间,母亲没有一天不是忙进忙出、脚不沾地,哪怕偶尔感冒发烧也不敢多做片刻休息,累得只剩皮包骨头,精神也垮了。柳络心疼,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