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点，柳络早已知晓，所以他才会从“神经生物学机制”这个角度来选题。
但老师还告诉柳络，陈桃其实一直都在依靠药物维持。然而，抗抑郁药本来就不能一直服用，同时陈桃又对服药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经常自行断药，这也导致她的心理状态极不稳定，时常出现较为剧烈的波动，以至于不得不接受学校提供的心理辅导。而在最近一段时间，陈桃遇到了非常烦心的事情，偏偏她对药物的抵触心理又达到了高峰，使得她的抑郁症一度十分严重。不过，陈桃具体有什么“烦心事”事老师没有说，只提到与情感问题相关。
“赵老师，这些事，您怎么知道？”
“陈同学的心理辅导就是我做的。”
“您？可是，不要保密吗？”
赵老师说，出于职业操守，他的确不该透露陈桃的隐私。但是陈桃曾经特意交代过，说是关于她的一些情况不必对柳络他们宿舍四人保密。
“还有，我和你说的所有关于陈同学的内容，除了你们宿舍的人，你谁也不能告诉。你在转述的时候，也务必提醒他们保密。”
听完赵老师的话，柳络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决心要好好完成论文，以自己的方式向抑郁症宣战，为心爱的桃子讨回一个公道。
“竟是如此，都赶到一起了？”老秦摇着头，呆呆地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
看着不明真相的柳络，老秦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老秦你……”
“小络呀，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我害的……”老秦哭得站都站不起来，坐在地上讲一句停一下，将桃子跳楼之前的情形慢慢勾勒出来。
前天中午，卖画的钱刚一到账，老秦就立刻穿过条条街巷，跑去灵灵那边买“药”去了。钱很少，因为画很烂，早先攒下的名气如今已败得精光。灵灵接过钱，递给他一个小纸包，里面东西的分量似乎比应得的多些。
“这算什么？可怜我吗？”
“最后一次了。”
“什么意思？”
灵灵没有回答，反而又问：“你是喜欢桃子的，对吗？”
“关你屁事！”老秦不愿承认，更不愿听眼前这女人提起桃子，她不配说桃子！
“跟我在一起吧。”灵灵说。
老秦看傻子一样看着灵灵，说扯淡也是要有限度的。
“不扯淡，你跟我一起，咱们戒毒，好好过日子。”
“你……”
“你配不上桃子了。”灵灵点起烟，随口吐出淡蓝雾气，散在空中。
是啊，老秦沾了毒，国画画师的声誉也被毁了个干净，如何还能配得上像陈桃那样纯洁善良的好姑娘？倒是灵灵，跟现在的老秦恰是臭鱼配烂虾。
“多亏你，我的债还完了，不用躲人了，咱们一起……”
“滚！”老秦死死攥着纸包，一脚踢翻身边的凳子。
“老秦，冷静点想想，你现在还有的选吗？”灵灵淡定地坐在老秦跟前，吞云吐雾丝毫不慌，“我认识一位哥哥，他在戒毒所工作，我可以找他帮我们在私下里戒毒。”
“戒毒所吗？我自己也会去。”
灵灵轻轻弹掉烟灰，“去了，你就要留下案底了，学校不会留你，工作也很难找到，只能画画了。哦，你的画应该也卖不出去了吧？”
“你！”老秦双目喷火、七窍生烟，一只拳头高高挥起，却被无形的力量拦在空中，“帮我？用你的人情？”
“实话说了，我也是为了自保。你只是吸，我可是以贩养吸！你被公安问话，我能跑得了？而且……”灵灵站起身来，浓妆艳抹的脸颊凑近老秦鼻尖，与他的呼吸同步交叠，“老秦，我真的喜欢你。”
老秦立刻后退两步，脸上的厌恶藏都藏不住。
灵灵自讨没趣，撇撇嘴说：“秦撰，由不得你了。你也勉强算个生意人吧，权衡利弊，及时止损，你懂得吧！”
“呼！”老秦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拼命喘气才得以解脱。
“你没得选了。”灵灵说。
是的，老秦没得选了，真没得选了……要么一直吸下去，穷死或病死；要么自己去戒毒所戒毒，人生从零开始，不！应该是从负数开始……还有一条路，那就是靠着自己的毅力戒毒。可是，要想从头到尾不露马脚，瞒过室友和陈桃，那又怎么可能？
“要是我听你的，你能保证不让别人知道，不被别人看出来吗？”老秦终于认怂，灵灵乐得立马掐了烟。
“当然！当然要保密！老秦我跟你说，戒毒的套路我大概知道，就是用低毒性、低成瘾性的东西代替……”
“行了。”老秦弯腰扶起椅子，软软地瘫在上面，认命了，“我，跟你在一起，一起戒毒。”
话音刚落，灵灵还来不及扑进老秦怀里，就听门外传来“哐当”一声。
“谁！”两人跌跌撞撞、推门而出，却见一袭连衣白裙自巷子口一闪而过。
“桃子！”老秦和灵灵异口同声，满面惊惶。
“坏了老秦！桃子一定是跟着你来的！她昨天还跟我说，说你最近老躲着她，要当面问问你是不是有事！”灵灵一拍脑袋，顿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灵灵话音未落，老秦已经飞身追了出去！可桃子早已无影无踪，他只在巷子口捡到了一张粉色的信封。
“后来，我找桃子，找不着……”
“粉色……信封！”柳络突然记起，前天晚上，他在老秦的桌上见过那么一张粉色的信封。
“找桃子，找不着！”老秦咬着牙、敲着墙，只重复这一句话。
“原来，不是抑郁症啊……”柳络靠着楼梯扶手，眼睛里全是陈桃的笑容。她笑着，走着，渐行渐远，消失在绚烂的虹彩中……
“小络。”
“干什么！？你他妈还要干什么啊！？”柳络被惊醒，冲老秦咆哮。门外有人听到声音，却毫不在意地走开了。
“小络，我要退学了，咱们宿舍群的群主我刚才转让给你了，以后导员的通知……”
“滚。”不等老秦说完，柳络就掏出手机，当着老秦的面把他踢出宿舍群聊。
“小络……”老秦扬起手机，重重摔在地上。
那手机，是他们宿舍团购买的。款式统一，连颜色也相同。用了两年多、快三年了，谁都懒得换。
派出所门口，老秦转过身最后叮嘱柳络一句，让他务必要把挂在衣柜门上的画妥善收藏，说是以后还会找柳络要回去的。
柳络点点头，一声不吭。
回到宿舍，柳络如约来到老秦的衣柜前，看到门上挂着一幅人像水墨画——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老秦画的成品人像。
画中人长发飘飘、连衣白裙，低着头羞答答地立在夕阳下，身边花草芬芳，一如老秦与陈桃初见时的模样。
可惜，这画却未能画完——烟波湖畔，半只舞蝶残翼而飞。
书桌上，充作砚台的塑料汤碗已不存点墨，倒地墨瓶亦是空空如也。
“桃子……”柳络一声叹息，踢飞墨瓶。
画纸下方的大片留白，以繁体字题着一句古诗——“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最下方还有篆文落款——秦知易。
老秦，姓秦，名撰，字知易。
无论诗与名，都是用萝卜印章一个字一个字印上去的，大小不一，形如斑斑泣血……
画上墨迹将干未干，不好收起。四下寂静时，等待最是无聊，柳络顾不得隐私忌讳，在老秦的书桌里找出桃子留下的那张粉色信封。
纯白的信纸上留有几行清秀字迹，一笔一画，诉尽相思——柳络终于明白，打从最一开始，桃子喜欢的人就是老秦。
泪湿了，墨干了，柳络卷起画，收进自己带锁的抽屉里。打开抽屉的时候，他还从最底下翻出一个大铁盒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陈桃画给他们宿舍的水彩和素描——这是柳络连哄带骗，厚着脸皮从室友们手里“打劫”来的。他把所有的画都装订在一起，像一本完全不连贯的连环画册。
哽咽声中，点点滴滴在柳络眼前逐帧翻过……桃子的画，即便不是画给老秦的，每一张的背景里也都带着老秦的身影。如今看来，这些画中的主角反倒是背景了。
“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