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夜深忽梦少年时
“络啊，到了吗？”半梦半醒间，柳络放下行李，从电话这头听到父亲的声音。
“到了，收拾东西呢。”
“好，你千万记得要……”
那本意义重大的日记终究找不回来，柳络却不得不在父亲的叮咛嘱咐中走下火车——铁轨尽头的海滨城市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还要再独自搭乘几个小时的大巴到一个小县城，然后从小县城转一辆破旧的班车到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是他亲戚的朋友，直到见面的时候，他还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
寒暄过后，柳络被安排进了一间空房，站在窗前能看到大片绿油油的田野。一条小路弯弯曲曲擦过田野边缘，通向一座小小的村镇中学——中考前的最后三十多天，柳络要在那所陌生的学校里度过。
柳络永远记得，当他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看他的眼神是怎样的怪异。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柳络本来只是一个成绩中上的普通学生，这个新班级的老师和同学却都传说他是个“非常厉害”的优等生，之所以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转学过来，无非是为了抢个名额，考上县城里最好的高中。
虽然柳络初来乍到对这些传言毫不知情，但班里成绩好的同学却早早将他视为争夺重点高中名额的对手，而成绩差的同学则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连那些一贯“与世无争”的中等生们，也都好奇地想知道他到底有多优秀，个个瞪着眼睛等着看他的表现。于是，同学们初见柳络时的表情和目光自然是出人意料的复杂，柳络也顺理成章地被所有人孤立起来。
不过柳络并不在意，反正就这么三十几天而已，只要把自己“封闭”起来，等中考结束也就都过去了。临近中考，学校的课业压力反而不大，加之村镇的自然风光恬静秀美，柳络甚至一度产生了正在旅游度假的错觉。
“柳……络？”某天的放学路上，一辆粉色自行车停在柳络身边，来人好像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今早还收过他的语文作业。
“同学，有事吗？”柳络才来不久，不大记得对方名字。
“没事，就是……你家住得有点远吧，要不要我骑车带你一段？”
“带我？”面前女孩儿笑容甜美，柳络一时不知所措。
说起来，柳络的放学路确实有点远，走路回去多少要耽误一些宝贵的复习时间。可搭女孩子的车会不会不太合适呀……柳络正纠结的时候，恰好有几个同班同学骑车路过，见此情景，他们纷纷按着车铃起哄：“特大新闻啊！晴晴要骑车带男生喽！大伙快来看看噢！”
“啊？我没答应……”柳络红着脸，辩解声被吵闹车铃盖得严严实实。
“呦，男生还不愿意！”同学们喊得更大声了，其他班的同学也被引来，笑嘻嘻地围成一圈看热闹。
柳络从来没见过此等架势，一时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上车呀！校花的面子你都不给？”
校花？柳络只知道晴晴长得好看，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公认的校花。
“走啦！”晴晴作为事件女主，也被这一帮吃瓜群众看得尴尬。奈何柳络实在磨叽，她索性一把拽住柳络的胳膊，骑车拖着他往前逃去。
“哎哎哎！慢点！”柳络被拖得踉踉跄跄，可晴晴就是咬着牙根不肯撒手，眼看着车都要倒了，他只好把心一横，跳上了后座！
“噢！晴晴把人拐跑咯！”同学们一个个超车经过，吵闹的车铃声久久不散。
乡间小路鸟语花香，两人一车缓缓跟着日落。经过村边水塘时，恰逢大鱼击破水面余晖，熠熠金鳞划出闪耀弧线，溅落半塘星屑。柳络明明喜欢这里的风景，却又羞得不敢露脸，只好把头低垂在晴晴的书包后面，从头到尾不说一字，只在心里悄咪咪地享受着一种前所未有、十分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柳络只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有点忐忑，又有点兴奋，心跳得很快，心房里有点空，又有点憧憬。
“柳络，是这吗？”
车停了，柳络终于抬起脸，看到寄宿的人家就在路边的花丛后。他红着脸道了声谢谢，在晴晴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奔向大门，跑得那叫一个尘土飞扬。
当天晚上，柳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总惦记着放学时的奇遇。也是啊，转学好多天了，终于有人主动和他说话，而且还是校花，怎能不让他情绪激动、脸红心跳呢？
短暂的开心过后，柳络的理智终究占据了上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现在不是考虑那些杂七杂八事情的时候。
他只想回家，回到那从小长大的地方。
其实，早在踏上离家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最近的电话里只听得到父亲的声音，却彻底没了母亲的音讯。种种迹象表明，父母吵架的内容应当是实现了的。他们没能陪着柳络一起乘坐火车来学校报道，恐怕也是因为要处理后续的事情。
犹记得出发前两天那个暴雨雷鸣的夜晚，母亲红着眼睛陪在柳络床前，一声不吭地守了他一整夜，冰凉指尖一遍遍地轻抚他的头发和脸颊，就像是……临行前的告别。
“妈……”柳络轻唤一声，泪湿眼眶。
“想……回家……”
回家，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成了柳络最最奢侈的愿望。即便原来那个家、那个房子，他再也回不去了，可那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城，那个有朋友、有幸福，有一切习惯事物的地方，仍然是他寄托全部情感的家园。虽然羁旅之间，漂泊无依，但遥远的故乡总是他放归心灵的地方，总有千丝万缕割舍不断。
父亲在前两天的电话里曾经说过，要是他中考能考上重点高中，暑假就带他回家乡看看。他知道父亲向来说话算话，所以他也是拿出从未有过的劲头拼命学习，就算把自己压垮榨干，也要把初中三年欠下的所有努力在最后三十天里一并补上！
“回家！”柳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第二天上午，柳络如往常一般早早出门上学。他刚绕过院子走到路上，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串清脆的车铃。
“柳络！”晴晴的声音比清脆铃铛还要好听，只有树上的莺雀可与之相较。
柳络假装听不见，闷着头往前疾走。但他走得再快也不及自行车快，晴晴稍微加速，立刻追上了他。
“柳络，上车！”晴晴笑嘻嘻地招手。
柳络还是不回话，继续闷头走路。
晴晴一边笑话柳络老是害羞，一边松开左手握把，重施故技拉住柳络胳膊，拖着他往前骑行。谁料柳络这次是下了决心不想理她，竟用力抽回了手臂！晴晴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导致重心失衡，握把和车轮摇摆不停，最终连人带车“啪嚓”一声摔在了地上！
“对……对不起！”柳络慌忙上前扶起晴晴。
“起开！”晴晴一把推开柳络，连哭带嚎扶起车子，两条长腿一顿猛蹬，飞快地骑走了。柳络喊也喊不住她，只好远远地扯着嗓子向她喊了声对不起。
来到学校，昨天放学时的“奇遇”早已传开，遇见的同学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指着柳络窃窃私语，仿佛他一夜之间成了“明星”。面对风言风语，柳络无所适从，只好埋头书本缓解尴尬。
然而，此时的柳络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早自习铃声响起，学校广播里突然传出班主任语文老师的播报，而播报内容正是关于早恋问题。
多少年来，柳络一直清楚记得老师的那句原话——“负不起责任的恋爱，只能亵渎了爱情的神圣”。
在老师眼中，他们这帮连经济独立都做不到的毛孩子，显然是没法对爱情、对未来负起责任的，过早恋爱无非是以爱情之名耍流氓罢了，还不如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为以后将会迎来的美好爱情打下坚实基础。
虽然班上不少同学对老师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柳络却真正听到心里去了——他觉得老师的话就是在“没点名”地批评他，而对于老师的批评，他当然选择虚心接受。可是，坐在他身后的晴晴哭了，哭得比早上摔车时更凶。柳络也是中考之后才知道，晴晴就是班主任的女儿，班主任的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女儿听的。
三十几天的光阴一闪而过，晴晴压着分数线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柳络却隔着分数线考入了仅次于重点的高中。
实事求是地讲，要靠短短三十几天的拼搏补上三年的欠账，柳络的确是妄想了。但仅仅一分的分差却也让柳络相信，努力学习真的可以大幅提升成绩。父亲向来说到做到，初三的暑假，柳络注定不能回“家”，下一次机会只能是三年后的高考。而他与父亲商定的标准，则是一次性考上“一本A段”的大学。
“无论如何，我要回家！”柳络把决心下在日记里。他精心计算出距离高考所隔的天数，从初三的暑假起，就在每天日记的首行严肃地写下高考倒计时。
“小络，小络！醒醒！”梦里的柳络刚刚合上日记，就被室友喊回了现实。
“肉哥，啥事？”柳络睡眼惺忪，却见肉哥正满脸焦急地站在床梯边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快，穿好衣服，导员有事找你。”
“现在？”柳络看了看时间，快到半夜十二点了。
“别磨蹭，走了！”肉哥皱紧眉头，掀开了柳络的蚊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