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被捡走了?
“救命啊!有人跳楼啦!”路人惊叫,众人围观。
天光斜照,连衣白裙飘然坠地,朱红浸染。虽然柳络不在近旁,脸上、衣角仍有几株血棠开散,残阳映下,分外殷红。
“桃子……”柳络愣在当场。
冷汗未消,方才怒火尽遭湮灭。柳络仿佛怀抱巨石沉入深寒海底,全身各处又冷又重、不见天日。他被人牵引着,晕晕乎乎地迈着步子,肚子很饿,双腿像灌铅一样,喉咙里更干渴得冒烟,然后周围很黑,或者是眼睛没有睁开,总之,他整个人的状态就是十分不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隐约听到开门声。
“水。”柳络说。
“咕咚”“咕咚”。半杯凉水下肚,他闭眼躺倒,动不了,也不想动,身下软绵绵的被褥里漫出焦甜的味道,仿佛一缕阳光四散环绕,很舒服,慢慢褪去全身酸痛。
“唔……”柳络稍微抬起眼皮,柔和灯光透过纤长睫毛,模模糊糊照亮半截床脚。他晃晃脑袋,努力翻过身,手背落下时碰到凉凉的地砖。
“哪呀这是?”柳络硬撑着坐起来,脑袋上热出满头汗。环顾一圈,他发觉自己正待在某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没有人,空气中还弥散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与花香味的微风掺在一起,非常好闻。
“绑架吗?”柳络苦笑一声,心说这是哪路业余绑匪连个背景调查都不做,随便抓个穷学生就往屋里绑。万一这房子是绑匪租来的,他老爸累死累活攒上一年的赎金,怕是给绑匪交房租都不够哇!
正胡思乱想时,屋外忽然响起碗筷声。柳络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只觉得心里正坠着块大石头,压住所有波澜。
脚步声近,房门“吱呀”,极香的牛肉味先人一步飘散而来,馋得柳络眉头一动,不争气的肚子也跟着叫唤起来。
“呦,醒啦!”大碗牛肉面被一双素手端来,伴随轻盈脚步落在窗边桌上。
“你是?”柳络疑惑地看向女孩儿的背影,只见一身干净朴素的碎花长裙衬着洁白而顺滑的下颌线,梳在脑后的马尾长辫整齐又大方。
“吃吧,给你做的。”女孩儿侧过身来直面柳络视线,一对大大的杏仁眼睛立刻眯成两弯亮亮的月牙,俏皮嘴角微微上翘,完全不像穷凶极恶的绑架匪徒。
柳络神情木讷,暂时回忆不起任何事,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饿得太惨导致出现幻觉,抑或在梦里头遇见了田螺姑娘。
“愣着干吗?吃呀!”女孩儿突然柳眉倒竖,明亮眼睛里毫无征兆地射出凶光,好像柳络要是再不吃面,女孩儿就要把他拌进面条活活吃掉。
她这么凶,一定是绑匪了吧!柳络的神志尚不清醒,对方一吼,他就没了主意,只好忐忑地撑起身子,却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女孩儿“噗嗤”一笑,赶紧喊柳络“免礼平身”。
这一跪倒是把柳络摔得清醒了些,他尴尬地扶着桌角,表示自己只是太累太饿没力气,不是故意要下跪的。
“行啦,快点吃,凉了不好吃!”
“谢谢。”奇香肉味直钻口鼻,柳络坐到桌前,满眼都是那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对旁边震动着的手机完全视而不见。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这味道是“好吃”俩字就能形容的吗?柳络压根没空回答,只管瞪着眼睛狼吞虎咽,爽滑面条由口入喉,简直好吃到爆!
女孩儿紧张地盯着柳络,生怕他把面碗和筷子一并嚼碎吞下。
“停!”
柳络吃得正欢,却被那女孩儿冷不防夺下面碗。柳络空着一只手,大眼珠子紧追着剩下的面条,使劲咽了下口水。
“没吃饱……”柳络说。
那女孩儿不理他,抱着面碗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饿!绑架也要管饱呀!有点职业素养好不好?”柳络可怜兮兮地嗦着嘴唇,耳听得门外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
几秒钟后,房门再次打开,女孩儿左手捧着刚才的剩面,右手拿着一双刚刚洗好还在滴水的筷子,低头问柳络说:“你叫柳络?”
“嗯!”柳络本能地点了点头,可马上又摇了摇头,生怕中什么圈套。
女孩儿见状,立刻转脸望向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故作严肃地问道:“怎么,那手机是你偷来的?”
“不!这是手机我的!”柳络一眼看去,确认桌上手机就是他的。
女孩儿邪魅一笑,“那就对了,你手机屏保不是有你名字?”
屏保?柳络按下电源键,屏幕下端果然显示“柳络”二字。
柳络恍然记起,这手机是他当年刚上大学的时候,室友小晖号召寝室全体人员以“骨折价”人手一部团购来的。为了方便跟大伙区分,柳络便把名字做成屏保,一直用到今天。令人意外的是,这么长时间过去,这手机的性能竟几乎没有下降,还是和刚买的时候一样烂得不行。
“是你没错了。”女孩儿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夹起了碗中面条。
“哎!你吃我剩的干啥?”柳络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孩儿,心说她从自己嘴里抢下面碗,合着就是为了吃碗剩面?难道,这年头连绑匪家里也没余粮了?还是说,她就是因为家穷才不得不当了绑匪?既然她家这么穷,怎么不去绑个有钱的啊!实在不行,柳络可以把室友肉哥介绍给她,那可是地道的富二代呢!不对,应该是富三代!
“嗯,果然做不来啊……”停顿几秒,女孩儿最终放下筷子一口没吃。她低头看了柳络一眼,又把面碗塞回到柳络手里,随后低头闭目,双手捂住心口,像在祈祷一样小声念叨着什么。
嘶,她是在做饭祷吗?柳络大口吸溜着面条,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信主的姥姥——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吃饭前,姥姥都会合上双目,认真地向她信奉的主祷告致谢。如今,他与姥姥已经有六年多没见过面,可她祷告时慈祥而又虔诚的模样,还是一直深深刻印在柳络的脑海之中。
“谢谢你!”女孩儿说。
“不用谢。”柳络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边汤汁,压根没脑子去想对方为啥要谢他。
“嗯,你看着也没什么事了,请回吧!”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柳络猝不及防。也许是那牛肉面给了他力量的缘故吧,他发昏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嘴皮子也跟着变利索了。
“不,这都哪跟哪呀?姑娘,你不是绑……你好歹告诉我你是谁吧!而且,你不打算跟我解释点啥吗?”
“解释……你想听什么?”
“我想?什么叫我想听什么?”柳络眼睛一瞪,脑子都快被这女孩儿给弄短路了!
“姑娘,你谁呀?我为什么在这?你为什么请我吃面?又为什么要吃我剩面?这几个问题够清楚吗?”
“嗯,清楚。”女孩儿歪着头,抿嘴浅笑。
四目相对之时,窗外恰好有辆电瓶车经过,明亮车灯把窗户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形成纤细的十字,扭曲着一晃而过。
“我叫斯环。”
“思……还……”柳络想了想,嘴里头念叨着说:“‘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
斯环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说:“是‘斯文’的‘斯’,‘圆环’的‘环’!再说了,你这也不是上下联句啊,哪有这么借句起名的?”
上下连句……柳络回忆了一下,那两句诗好像确实不算上下句。可对于“斯环”这个名字,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熟悉。倘若不是借诗句起名,或者有什么出名的典故,那这熟悉感又从何而来?他认识的人里可从来没有谁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你是我从大街上捡来的。”斯环清甜一笑,再度语出惊人。
柳络满头问号,心说自己好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流浪猫狗或者躺在街上没人要的塑料瓶子,还能让人捡了去?就算这丫头赏了自己一碗面吃,也不能这么侮辱人吧?
斯环当然知道柳络不信,便背靠墙壁笑嘻嘻地叙述起“捡人”的经过。
原来,斯环是在面试归来的途中遇到了呆立路旁的柳络。她见柳络双目失神,身上还溅了点血迹,看着怪可怜的样子,就大发善心把他领回了家里,说是打算用自己完美的厨艺好好将他治愈。
这样的鬼扯柳络更加不信,但他衣服上确实可见几滴被人简单擦拭过的黯淡血点,只是衣服颜色较深,不容易看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柳络瞬间头痛欲裂,心底的石头正被某种力量拼命抬起,感觉快要压不住了,先前所见的一身连衣白裙再度浮现眼前,但他就是记不得发生了什么。
“快回家去吧,”斯环说,“睡一觉就好了。”
“我没家!”这句话,柳络几乎是脱口而出,像本能反应一样。
“没家?没家你住哪啊?”
“学校宿舍。”
斯环听罢默而不语,水汪汪的眼睛转来转去,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要不,我还是去医院吧!”柳络捂着脑袋痛苦地说道。
“不用!你没事。”
“你怎知道?你是医生?”
斯环捂着胸口敛起笑容,“不是,但我久病成医。”
久病成医?柳络忍着头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斯环,只见她面色红润、眼眸明亮、头发乌黑、身材匀称,小臂还隐约透出一点肌肉的线条,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信我,你休息就行。”斯环学着老医生的样子,轻轻拍打柳络肩膀。
柳络可不信她,闭上眼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但不知为何,除了在这房间里醒来后的经历,一整天从早到晚发生的所有事他全都想不起来,一件都不行。就连压住他心绪的那块石头究竟从何而来,柳络也是没有任何线索。
“我……明天交论文选题……”柳络想得头都麻了,也只记起这么一件明天要做的“大事”,或许,这就是压在他心底的那块石头吧!可是,不对啊,那“石头”的分量如此沉重,明显不是一个论文选题就能撑起来的,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论文?你要毕业了?”斯环似笑非笑地看着柳络。
“毕业?”柳络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是双学位论文,我们的辅修学位结课了。”
“厉害呀,还能辅修!”斯环乐呵呵地竖起大拇指,“那你还不抓紧回去弄选题?明天不交,你的双学位会不会泡汤啊?”
“不会,我糊弄好了。”柳络头痛稍有缓解,扶桌而立,“请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得都是实话呀?”
“不完整的实话,和说谎无异。”
“嗯……完整经过还是等你自己慢慢想起来吧!”斯环背过手去,清澈眼中映着柔和的灯光。
“好吧。”柳络的精力消耗太大,已无心再与面前这个离经叛道的姑娘继续纠缠。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便报上学校的名字,想让斯环给他指个路。
斯环略作思索,忽然轻笑了一声,甜甜地说道:“路不算远,我送你吧!”
一听这话,柳络头更疼了,脑子又开始变得迷糊。
夜里的街巷灯火通明,空气中蔓延着淡淡霉味。柳络腰酸腿痛,走起路来慢吞吞的。斯环不紧不慢地带着他,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
“小柳子,想啥呢?”
“我叫柳络。”柳络声音沉闷,眼神呆滞,所有情绪全部消失,只觉得那块压在自己心上的巨石正慢慢化作一个厚重壳子,要将整颗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小络子,不开心?”斯环绕着他来回蹦跶,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
“我叫柳络。”牛肉面的功效已经消退殆尽,柳络重回沉闷的状态,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只是对身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这种感觉很诡异,他以前从未体验过。
尽管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回应,斯环还是变着花样地招呼着他,“络络,咱们快到了!”
“随便吧。”柳络不想说话了。
“好,那以后就叫你络络了!”
“都行。”
柳络只管闷头走路,即使路过铺满荷花的池塘,他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倒是斯环的眼睛始终盯着景观灯下的荷叶,乐此不疲地在柳络耳边叽叽喳喳。
“络络,快到了。”
“嗯。”
“络络你看,那两片荷叶好大呀,好漂亮!要是下雨就好了!”
下雨?她明明连伞都没带,哪里好了?
“络络,开心点嘛!你这样对心脏不好!”
她好吵啊,这么吵下去,心脏才会不好吧。
两个人缓行在荷塘边上,几片荷叶轻轻颤动,叶间的水面兴起涟漪。
“络络,下雨了,真的下雨了!”斯环得偿所愿,开心得不行,抛下柳络颠颠地跑开了。
外面在下雨?心上的壳子已然成形,将柳络的精神彻底禁锢。此刻,他已然瑟缩在血肉的躯壳中,对外界刺激几无反应,任由雨水敲脑袋,他却连躲都不躲,直到衣襟湿透。
万千荷叶噼啪作响,小块水面波纹四溅,路灯水帘串成一串,亮晶晶地挂满街道两旁。
“络络,给!”斯环不知从哪跑来,给柳络递上一片堪比斗笠大小的荷叶。
柳络停下,直勾勾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绿油油的叶子。
“拿着呀!”斯环硬把好大一张荷叶塞给柳络,然后像摆弄布娃娃一样举起柳络的双手,让那荷叶挡在柳络的头上。
雨天空气中特有的霉味与荷叶散发的植物清香混杂一处,如同无孔不入的细小凿子,终于将柳络的厚重心壳撬开一条缝隙,些许精神趁机逸散而出,勉强掌控住肉体。于是,两片青绿色荷叶一前一后,慢悠悠地飘摇在风雨之中。
“到了。”宿舍楼下,柳络把荷叶还给了斯环。
“我送你回来,你都不给我拿把伞吗?”
“雨小了。”
“呵呵,真无情。”说罢,斯环将两片湿答答的荷叶攒成一团,轻轻按在心口前,又一次闭着眼睛小声嘀咕起来。
电梯的楼层数字飞速递减到1,门开,空荡无人。
“我走了。”柳络进去,按下“20”。
斯环纤唇微翘,说了句明天见。
“再见。”电梯闭合的瞬间,柳络心里多了点微不足道的失落。
宿舍门是半掩着的,门缝里散着一股奇异香熏味道。
“老秦!”柳络想都不想,推门直接招呼一句。
房间里虽烟雾缭绕,却空无一人。柳络以手为扇拨开面前烟气,刚好看到老秦新买的超长香薰燃到尽头。一摊干透的香墨倾覆纸上,他顺手帮老秦收起墨盒。还有个敞开的粉色信封倒在老秦的书桌边缘,柳络目光扫过,没看见署名。
转身时,他发现老秦的衣柜门上又挂了一幅山水画。画上墨迹凌乱,笔触急躁,山脚下的竹林乱糟糟挤作一团。
“有失水准!”柳络斜楞一眼,在画前伸个懒腰,洗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