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建造速度在沈宁来过一次之后又重新恢复了过来,白发苍苍的工部尚书司徒恺颤巍巍的走到已经竣工的含元殿前面,工匠正在做最后的整修。
他看着面前这座巍峨的大殿,嘴角上带着满足骄傲的笑意。
扶着仆从的手,他就在大殿前面的高台上席地而坐。
“大人,您今天好像很高兴。”
仆从站在他身边问。
司徒恺笑了笑,将身子缓缓的转过来背对着含元殿:“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大业城,临死之前我能看到未央宫建成,我怎么能不高兴?”
“宁王殿下说过,您年纪大了,平日里就在家多休息的好,反正未央宫的建造已经差不多就要结束,剩下的事,有下面人监督着就行了。
“善始善终”
司徒恺微笑着说道:“建大业城,建洛阳城我都没有如此费心过,这一片宫城可以说耗尽了我一生所学。
人生一世有此佳作,我知足。
既然这把老骨头还有力气,那就从头至尾看着未央宫建造完成。
未央宫建好,我这一辈子也算完满。”
“大人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您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呢。”
仆从劝慰道。
“哈哈!”
司徒恺笑道:“你这话说的虽然一点也不漂亮,还虚假,但我爱听。
人是越老越怕死,越舍不得死。
总觉得多活一日也好,多看一眼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也是满足,可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伦常,人说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奢求?
更何况,别人老了期盼多活一日,是因为他们还有未了的心愿。
我建了未央宫,志得意满!”
“好一句志得意满!”
一句赞叹之声从侧面传来,司徒恺转身去看随即连忙起身。
从含元殿一侧走过来的接了一句话的,正是宁王沈宁。
“坐着别动!”
沈宁走过来扶着司徒恺,然后挨着他的身子也在地上坐下来。
在他身后跟着的一众宁军将领互相看了看,随即微笑着走向一边。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未央宫了?”
司徒恺问道。
沈宁笑了笑,招了招手要过来两壶清酒,递给司徒恺一壶,自己拔开盖子喝了一口。
“前几日你上奏折说含元殿建成,孤便想过来看看,但连着几天大雨,东都那边又有战报送过来,孤不得空。
今日手头上的事处理完了忽然想起,就带着他们过来看看。
两个人挨着肩膀坐在地上,背对含元殿,俯视大业城。
“东都……殿下要收复东都了?”
司徒恺有些激动的问道。
“总是要收的。”
沈宁笑着说道:“拖的日子已经够久了,东都不平,不好对河北动兵。
说到这个,司徒恺,有人说孤穷兵黩武,你以为如何?”
“臣……”
司徒恺张了张嘴,却没有接口继续说下去。
“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怕什么?”
沈宁笑着说道。
“呵呵……是啊,臣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怕什么。
臣算是经历过两朝四代君主的老家伙了,看的确实多了些。
殿下今日想到问臣这个,臣就把这些年看清的没看清的事都说说。
说到穷兵黩武,其实大周高祖文皇帝在位的时候,有人这样说过,兴业皇帝在位的时候,也有人说过。
可说这话的人倒是沽名钓誉自作清高的多些,真正在朝中为皇帝所倚重的朝臣,反倒没几个会说说出口。”
“兴业末年,刘武三次征伐辽东,第一次惨败,第二次无功而返,第三次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可那些重臣没一个说皇帝穷兵黩武的,为什么?”
他不是要沈宁回答,所以他很快就给出了回答:“因为帝王对外敌动兵,不管是对谁动兵其实都没什么错可言,错的只是动兵的时机和用兵的策略。
如果不是刘武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些,只怕第一次征辽便会平了霍叶,哪里还会有后面两次?
若是第一次便平了霍叶,天下便是又一个局面。
“多动刀兵,在臣看来不是错,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多动一些,比以后殿下再动刀兵要好许多。”
他有一句话没有明说,但沈宁明白他的意思。
司徒恺自嘲的笑了笑,随即摇头叹道道:“臣还是言不尽实,都这把年纪了,倒是小心怕死的毛病没变。”
沈宁哈哈大笑道:“你的意思孤明白了。”
司徒恺笑了笑说道:“若是殿下日后坐在这含元殿里,再整日商议对谁动兵,只怕会有更多的人说殿下穷兵黩武。
因为当一些人习惯了安稳,心也就懒了。
若是殿下刀兵不停,直到一统天下,日后自然不需要再动什么刀兵,可若是不等一统就坐下来,天下还四分五裂着。
时间久了,便是殿下还有雄心,下面的臣子也就都惫懒了,不愿意再动了。
他们已经封了高位,得了厚爵,再打也是如此,便没了进取之心。”
“所以,领兵之将趁着能用的时候多用用,最好。”
司徒恺喝了一口酒,眸子里看似一片模糊却另有深意。
沈宁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拿下此人!”
段达一边向后急退一边大声呵斥道。
他实在没有想到,已经没了一只脚全身上下不止二十处伤势的单天雄竟然还有余威。
他低声说的那句话显然是刺激到了这头残虎,跌倒在地的单天雄竟然暴起,一拳砸在段达的面门上,折断了门牙两颗。
他的拳头被段达的门牙磕破,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之前那一场厮杀,他流的血已经足够多了。
单天雄的身子歪斜了一下,没了脚掌的断腿戳在冷硬的地面上疼的他啊的叫了一声,可他却咬着牙稳住了身子,回身让手下残存的三个亲兵将自己的长槊递过来。
“看来才走了两日日,洛阳城里果然还是被小人做了什么手脚。
既如此,你我只怕再无见到陛下的机会,便是回到这城里也是死路一条。”
他的语气越来越平淡,颤抖着的手也逐渐稳定下来。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几个便陪着我一道赴死吧。
身为军人,怎么能引颈待屠?
你们扶着我,一路杀到东城去见陛下,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我?”
三个也受了伤的亲兵上来,两个人扶着单天雄的肩膀,一个人提了横刀站在他前面,四个血人表情都格外的肃穆。
“王寿!”
满嘴是血的段达暴怒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拿下此贼!”
“卑职……”
城门守王寿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单将军苦战归来,便是要见陛下也没有不妥之处,卑职不好阻拦。”
段达恼火道:“此人分明存了异心,你再不动手,休怪我先让人将你拿下!”
王寿被这句话激起了血性,胸脯一挺道。
“陛下面前,段大人要说什么便去说就是,卑职无愧于心,也不敢徇私枉法!”
他转身大声吩咐道:“来人!开路!带单将军去见陛下!”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城中一阵大乱,王寿等人连忙往城内看去,只见一条黑龙已经从东城那边涌了过来。
顺着大街,黑龙分身无数钻进每一条巷子里,逐渐蔓延向了全城。
“王寿!”
单天雄大声道:“带兵随我下城,给我找一匹马来!”
“喏!”
王寿回身命令道:“以单将军军令为准,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为数不多的郑军士兵答应了一声,也有不少人面露惧色。
“罢了!”
单天雄冷笑一声道:“何必强求他人,有血性的汉子,跟我去救陛下!
想活命的人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是莫要忘了脱下大郑的军服跪下乞降!”
这话让很多人羞红了脸,也让段达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大约不足五百人的郑军,跟在单天雄和王寿身后逆着人流直奔东城方向。
大街上迎面跑过来的都是在城墙上协防的百姓,看见敌军入城,一个个吓破了胆子往自己家里逃。
这五百多人的郑军队伍,便是在这人流中奋力向前。
只行进了不足五百米,前面黑压压的宁军精兵已经出现在眼前。
单天雄握紧了长槊,看着面前数不清的敌军,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上阵厮杀时候的场景。
那一战,他杀了数十名官军,声威大震,如今十年过去,自己竟是有了半头白发。
“杀!”
他猛的一催坐骑,率先冲了出去。
五百余身穿土黄色号衣的郑军,迎着那一头狂暴霸气的黑龙冲了过去。
以单薄之躯,竟是要逆行屠龙之事。
不过是忠于他们自己臣子之心的螳臂当车罢了。
很快,这五百郑军就被淹没在黑色的浪潮中。
司徒惊云骑着马缓缓而行,进了城门之后便直接上了东城。
在东城城墙上,已经被绑了按住跪下的左升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惊惧,有不甘,还有愤怒。
“扶他起来”
司徒惊云吩咐了一声后淡然道:“主公曾经说过,让已经战败了的敌人下跪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
小家子气了些,得来的那些许骄傲得意只会让人更加轻狂,况且……他虽然败了,但好歹还是一位帝王。
可以杀了他,但不能折辱。”
左升泰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的问道:“此话真是宁王所说?”
司徒惊云点了点头道:“主公还说过,可以宽恕的敌人就不要屠杀。
因为这样除了带来降臣的仇恨惶恐之外再无所得,不能宽恕的敌人也不要手软……而且还要杀的干脆果决。”
司徒惊云看着左升泰一字一句问道:“你可知自己属于哪一类?”
左升泰怔住,随即冷笑道:“不过还是想羞辱朕罢了,你不必得意,待夏主大军所至,你必然会被碾为齑粉!”
“呵呵……”
司徒惊云笑了笑说道:“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但可悲,还很可笑。
你应该说,上天会打雷劈死我的,岂不比等着窦士城来更爽快些?”
他指了指天空道:“可惜……老天也没站在你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