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风雨深宵
书名:惜哉剑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8809字 发布时间:2024-03-26

马车在夜雨泼洒中停在仙霞山庄二十级陡峭石阶下。

寒风吹斜了重重雨幕,居高临下的庄门前,摇摆的两盏灯笼外,稳重如山地立着一个已过不惑不年的男人。

封云一只手优雅地抱紧仍昏迷未醒的苏娘,一只手优雅地握紧仍寒光闪动的那柄无鞘快刀,没有撑伞却从容自然地缓步走上阶梯。

刀锋在斜风雨幕中显得更冷酷而坚定。

封云走到庄门前灯笼外,停住脚步微笑着面对那个似已等他很久的男人。

他全身上下既干燥也洁净,走在斜风雨幕中对他来说与走在晴空艳阳下一样。

连他紧握的这柄无鞘快刀其刀锋也未被溅一滴雨珠。

那个男人不禁满脸惊愕。

他虽不是第一次迎接封云,却是第一次见识封云年纪轻轻身怀的内力已深厚得不输大公子。

然而有一样东西比封云的内力更使他惊愕。

那样东西就是封云手中的这柄刀。

他是封云的前辈,虽不及封云满身绝技,但也名头响亮,在江湖上算得见多识广。

江湖上很多东西很多事,封云未可知,他总暗自心知肚明。

他为这柄刀此刻已握在封云手中而惊疑不定。

有了这柄刀,封云更是后生可畏。

封云问道:“邱庄主,你认识这柄刀?”

邱景烈竟被这一问迫得无比惶恐,莫名其妙地极力辩解:“少爷说的什么话?我怎会认识这柄刀?我只是觉出这柄刀绝非凡品。”

封云含笑又问了一次:“邱庄主当真不识?”

邱景烈整个人都深深陷进自己难堪的掩饰里,勉强装出一抹平和的笑意,点头道:“尽管老夫不识这柄刀,此刻眼见少爷手握宝刀,却也该恭喜。”

说着他果然给封云抱拳恭喜。

封云也不谦虚,只道:“我没时间听你恭喜,实说了吧,我这位朋友状态不佳,走不得远路,想在你庄内暂宿,不知你……”

邱景烈慷慨的大声邀请:“早已料知少爷今晚要来鄙庄,老夫在厅上安排了一桌酒宴,就等少爷……还有这位朋友光降。”

封云满意地笑道:“你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但我希望你心中只有少爷。”

邱景烈再次强烈的不安,赔笑道:“少爷放心,少爷只有一个,我的心也只有一颗。”

封云道:“这就好,你可记得我曾保证过,少爷给你的好处,很快会超过公子。”

邱景烈点头道:“老夫从未怀疑这一点。”

他似在有意回避一件很可怕的事,略显慌乱的伸出一只手向前厅引导:“少爷请先上厅入席。”

封云凝视他,脸上悠然而笑,内心却是冷笑。

得过大公子管教的人,封云都不会轻易放下对其的提防。

但要改变现状,有些人封云却已不得不相信。

直到近日,封云才逐渐深知自己的力量与智慧多么有限。

而他的野心是绝对无限的。

他深知大公子的野心也是绝对无限的。

他了解大公子存着无限野心,却不算足够了解大公子。

而大公子对他的了解,他坚信已到了自己难以想象的程度,到了必须考虑先下手为强的程度。

他的坚信其实从来是他的自以为是。

大公子最了解他的自以为是,甚至觉得只了解他的自以为是已足够。

XXX

苏娘深陷笨重的昏迷状态,在恍惚的虚空中吃力地喃喃自语:自己这般宠着自己,外界偏又这般折磨自己。

这般长此以往,将会促成怎么样的一个自己?

灵魂远离,肉体软瘫。

这般的一个自己?

她听见某人的语声。

那是一种微妙得难以说透的感觉,仿佛无所至极的一段漫长而黑暗的传说,也神秘而温柔如情人的呼吸,逐渐浸润她心头,舒展开一片空前绝后的宁静。

她不知那正是自己此生最痛恨的封云的语声。

她总有一刻会明白一切。

到时她注定比真正的发疯更无法自持。

“给她热一碗粥,准备一张柔软暖和的床。”

她感受不到床的真实,只因这果然是一张柔软如云暖和如春的床,躺在上面,就是躺在云端、春风中,永远睁不开梦的睡眼,整个身体一直轻盈漂浮,像一片没有方向的美丽羽毛。

当一碗粥热气腾腾的浓香逐渐驱散梦的残痕时,朦胧的她看见身旁亭亭玉立着一个乖巧玲珑的小丫鬟,安静细致的服侍她似已很久。

她不可捉摸地在仍了无生机的惨白面颊上漾过一瞥迷惘的笑纹。

她心底却下着滴滴答答非常冷清的泪雨。

小丫鬟软声柔语,对初醒的她关切询问:“少爷吩咐,姑娘一醒,就端来热汤热粥。姑娘是先喝热汤还是先吃热粥?”

她听到一个无力的声音游丝般抽离她混沌笨重的身体:“哪个少爷?”

小丫鬟有些羞涩地低眉轻笑:“当然是封云少爷,只有封云少爷经常光顾这里。”

她恍惚又跌入一场更迷茫的梦里,哭泣地发笑。

XXX

饭是不必用了,满桌山珍海味无法引起封云丝毫食欲。

封云野心勃勃,唯独对食物没有丁点贪欲,即使自己在肚子最饿的情况下,再次面对满桌香喷喷的世间美味时,也绝不会突然难以控制的狼吞虎咽。

在这一点上,他感觉足以证明自己和大公子一样卓尔不群。

在他思维中,只有乞丐与庸人才容易被舌头肠胃左右。

大公子曾说,一个人是否杰出,就瞧他是否对女人食物始终节制。

大公子向来就对女人食物始终节制,他当然不甘示弱。

所以当看着邱景烈为自己准备了满桌佳肴时,他内心隐隐产生怒意,觉得这人毕竟是庸俗,完全琢磨不准他真正的好恶。

他握住酒杯,凝视邱景烈,深知这人其实背着自己多次接待大公子。

这人会不会也这般庸俗地接待大公子?

大公子是武林中罕有的魔神,但并非绝对完美,并非永远不能被人超越战胜。

能超越战胜大公子的人,舍他封云其谁?

封云寄居在大公子自认精妙的计划中心,窥伺大公子隐秘而强悍的灵魂,一点一点消耗大公子自认不竭的力量。

他会因此变得莫测高深,超拔出世。

大公子将到死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完成这一壮举。

封云笑了,此生以来,这是首副深刻反映他野心的笑容。

他确信邱景烈看得懂他这笑容中的野心。

天才的野心是控制庸人最好的武器。

他下午驾车时已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半瓶酒,这就足够,不必浪费精神和时间在无谓又无趣的食物上。

今晚是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今晚泼洒的每一滴雨都是以后绝难忘怀的美好且壮烈的记忆。

该安排的都要在今晚安排,今晚的时间分配得实在很紧,但他就喜欢这样。

表面上他一点也不急。

内心波澜壮阔,表面风平浪静,这是胜利之前完美的伪装。

他问邱景烈:“都请来了?”

邱景烈恭声道:“遵您的吩咐,没有引他们来这里入席,只是直接带他们到那间密室。”

他又问:“你应将这桌酒宴设在那间密室,你应相信他们比我更需要这满桌佳肴美酒。”

邱景烈隐隐不安起来,斟酌着合适的词句,小心地回道:“您好像说过,快死的人不能吃好喝足,因为那必定使他们死时更清醒的感到痛苦。”

他悠然笑道:“我好像说过,我好像总是教你仁慈待人。”

邱景烈进一步谄媚:“仁君才有贤臣。”

他觉得封云越来越像大公子。

以前是像大公子的影子,现在是像大公子的双眼。

所经之地,无不灼出一痕焦黑而深的伤疤。

封云心底本以为自己在一步步远离大公子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投下的无边阴影,渐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人,一个新生的江湖霸主,重振川南封氏的雄威。

殊不知他只在一步步深陷大公子的思想泥沼,更难自拔。

大公子生来就无可超越战胜,邱景烈庆幸自己未受封云迷惑而丧失对大公子的崇仰。

邱景烈至少在对大公子完全忠诚的这一选择上并非庸人。

XXX

灯光灰蒙蒙,就像瞎了几十年的眼睛,了无生机的同时,又充斥令人作呕的腐 败气味。

他们从一走近这间四壁严不透风的密室起,似已深刻且真实的感觉到他们是被诱导进一所死气沉沉的坟墓。

他们相互之间素不认识,昏暗的光线中各自提高警觉,占据某处难攻易守的死角,没有谁敢妄自将尖针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扎往别人身上。

大公子曾对他们分别进行过的调 教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围绕着一句话的潜在或直接表面的解析。

这句话说来让很多人听着恐怕都会难免觉得过于老套,甚至过于古板,毫无变通的章法。

但任何话从大公子嘴里说出便成了金玉良言,成了混迹险恶江湖而一直籍籍无名的人一生中最信重最不容辩驳的真理:“只有自己是自己忠诚的朋友,别人给自己的便利与接纳,都是暗伏算计。”

大公子教他们怎样更全面更深层的理解运用这句话的同时,还颇具耐心的告诫:“千万别抬举我,别拿我当一个望而生畏遥不可及的神,我和你们一样是普通得几乎连自己都快遗忘干净的凡夫小卒。我们之间从来只存在一种非常单纯的互利互惠的关系。”

他继续解释:“我离开你们无法名就功成,你们离开我无法在险恶江湖既保命又轻松地发展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就这样,与大公子相处过的人都不同程度的演化成一块孤僻脆弱的石头。

大公子保持他们表面上的棱角,只磨去他们灵魂的棱角,再将他们集中起来,严丝合缝的砌出一条又长又平又结实的康庄大道。

大公子四平八稳的走在上面,始终是姿态优雅。

等到大公子无风无浪的到达理想,不用转身随意的朝他们看一眼,他们已不堪一击的次第粉碎,从此不会有第二人能顺利的跟上大公子。

只有大公子懂得完美利用他们每分价值,封云近日深知这一点。

封云深知被大公子完美利用的石头,已没任何价值供别人利用。

封云由此决定另储备一批可供自己利用到完美的石头。

而大公子脚下的这些石头,对他暗自筹谋的大事来说,是绊脚石,也是奠基石。

越危险的绊脚石,越能做结实的奠基石。

他其实早已同他们一样,在大公子脚下做着安静的奠基石。

但他总不知道,大公子从未打算磨平他表面和灵魂的任何棱角。

他是唯一给大公子办事却不被视为石头的人。

他是唯一让大公子相信友情的人。

可惜他不久之前不仅不让自己再相信友情也毁掉了大公子对友情的最后一丝坚定信念。

XXX

汤已不热,粥也结了一层单薄如夜的冻皮。

长相乖巧的小丫鬟安静地守在旁边,那双机灵的黑葡萄似的眼睛晶莹闪动着。

她毕竟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她心里或许在为此情此景中的苏娘深感着急。

她无法确知苏娘的真实来历,为何如此虚弱,为何被那位封少爷举止亲密地带到这里。

这一切的疑问都过于复杂,她尚且稚嫩的心怎么琢磨得透?

涉世未深,懵懂无知,想不到许多事,分不清很多事,当然不消活在过于复杂的一连串此断彼续的疑问中,当然只需为一些简单浅近的烦恼而不由自主的心急。

比如为一碗越搁越冷的汤,一碗越凉越难吃的粥。

她为这碗汤这碗粥,早已急得恨不能以自己的意念操控这位姐姐的手和嘴,让这位姐姐赶紧用餐,补充体力,恢复精神。

她不忍看这位姐姐始终一副既虚弱又愁闷的脸色。

不切实际的善良通常寄人篱下地久驻似永长不大的她的脑袋里。

她生来内向,心底总是交织着万种思绪。

此时她近乎痴憨地瞅着苏娘,想动动嘴,又恐自己舌头笨拙,说不出几句合适的话。

况且多话的丫鬟最易招主人讨厌,这道理是温柔多情高雅倜傥的封少爷给她的忠告。

封少爷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都值得她一辈子珍藏心底。

苏娘厌倦的看了眼未曾紧闭的房门。

细细的门缝外是深渊般望不见底的漆黑。

杂乱无章的夜雨声由那道门缝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真实时而空洞时而近在耳畔时而远如隔世地传进房间。

夜晚被大雨湿得一塌糊涂,月亮再无惦记,寂寞地缩在低沉厚实的乌云中,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无法喘息的大地。

门外只是一片难辨方向的浑噩,她至少知道这点,所以始终不打算逃走。

封云的魔爪是不是就潜伏在附近?封云是不是就在门外窥伺她?

她无力的依偎床头,语声已听不出一丝一毫生命的实质,仿佛还苟延残喘的剩下最后一点脆弱的灵魂:“你走吧。”

小丫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桌上的汤和粥,再看回她黯然憔悴的脸上,犹豫不决。

她明白小丫鬟的担心,只淡淡道:“我会吃的,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

停顿半晌,叹口气,补充强调:“多个人在旁边,我心烦意乱。”

小丫鬟听话的缓步退出房门,却在门前站住,轻声相询:“我可以不走太远吗?少爷吩咐过的。”

苏娘认命的苦笑,点头讥诮道:“可以,怎么不可以?他没有多派几个壮汉来把守这扇门?”

小丫鬟一时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诮之意,怔了怔:“没……没有,门外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只有我……”

苏娘的苦笑渐转温柔,看着她柔声笑道:“你是个善良诚实的小姑娘,怎会听那种人的吩咐?”

小丫鬟更不懂:“那种人?是指封少爷?”

苏娘眼睛又变空洞,从她脸上木讷的转开目光,摇头道:“不,你去吧……把门关上。”

小丫鬟听话的缓缓关上房门。

XXX

风雨急躁,不肯罢休,湿透的世界在沉重黑暗里似将永远混沌不清。

这是个会把一切生命的睡眠都无情拖入苦寒深渊的雨夜。

每滴下落的雨水都无情地对世界作凝重的监视。

东方寒就在雨水凝重的监视中静静地对这座山庄作凝重的监视。

他从所未有的静,他那柄刀也静得仿佛已不存在。

他不是封云那样傲慢,不会在雨幕里有意无意的展露惹人惊愕的深厚内力。

说实话,他没有修成半分内力,他只有强硬如铁的意志,他深信意志才是克敌制胜最关键的因素。

他深信意志可让他练就一副坚不可摧的躯体。

所以,他总不怕淋雨。

在积雪中裸着双脚奔跑,在瀑布下昂着头接受激流的冲刷,在泥沼里闭住气息潜伏很久,甚至在火山口活跃的岩浆旁沉沉地睡过一觉。

他不仅是大漠走出的硬汉。

他是从寒冷中刺激下浑浊里炽烤旁无数次坚强走出的世间罕有的硬汉。

此刻他蹲在雨水淋湿的滑溜溜的屋瓦上,全身也被雨水淋湿。

湿透的头发凌乱地紧贴额头,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漫过眼睛。

他仍是冷静坚定,大睁双眼,瞳孔射出的目光就像已有实体。

他充耳不闻任何声音。

他只目不转睛的盯住山庄前院,周遭世界全是多余,凡多余者都被他隔绝在精神外。

他思维不灵活,惯常认死理,近乎顽固不化。

他将目光锁定哪里,就极少改换目标。

他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精准直觉,野兽本能般的敏锐,从未出错。

或许正是他顽固不化的思维,才促成了不可思议的直觉。

他已直觉封云还会出现在这个前院。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他的耐心之强足以让他变得像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当他耐心的潜伏时,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察觉他的存在。

当耐心与直觉同时发挥功效时,他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可怕如冰雪的刺寒,如激流的躁动,如沼泽的寂闷,如熔岩的炙热,如大漠的漫长而荒凉。

就靠这种可怕的征象,他在雨中的这片屋顶静等。

XXX

一盏灯笼在前面摇摇晃晃的替他们引路。

灯笼是被连续三代甘为邱氏庄园做奴的魏老头用手握着。

魏老头其实不算老,与邱景烈比起来还差着几岁,只不过因某种天生遗传的怪病而整个人早早地显出颓废无力的诸多衰老迹象。

他背脊不堪重负的驼了,身后压着那么大一个包,生像压着一座山,压得他始终气息微弱,不论什么时候都微张着哆嗦不已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艰难发出沙哑的喉音。

他前胸则深凹进去那么大一个窝,生像一处洼谷,致使皱纹满布头发稀疏眼神涣散下巴扁平的头悬在边缘,令人看了不免心惊肉跳,随时有失足一落千丈的虚脱感。

他的双手肌肉萎缩,干枯如滚油炸过的鸡爪,每握住一样东西都仿佛是可怜兮兮地急迫抓着身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敢放松。

但正是这双手,经常拿捏了邱氏庄园最重要的秘密。

他的忠诚实际上不是为邱氏,而是为那连邱氏自己也无从接触的秘密。

邱氏并非山庄的创建者,真正的创建者如今已开创了一座城。

他忠诚于那个秘密,忠诚于那个人,却不愿跟随那个人去那座城享受极乐,深知那将唤醒自己的虚伪,把自身推下权力的黑暗深渊。

他低低的举着灯笼,蹒跚在这条曲折悠长的密道。

这里狭窄,封闭,冰冷,漆黑。

这些特质结合成一种接近死亡的所在:刑室。

他曾随同邱景烈走过这条密道很多次,每次都在尽头目睹了血淋淋的残酷死亡。

尽头是那间被死亡精心修饰过的刑室,是他三代不离山庄忠诚的那个秘密。

邱景烈虽常来这里,却只理解秘密的表面,并不了解秘密深处指向的是谁。

至今活着进出过这里的人包括他和邱景烈在内不足十名。

但这里接待过的客人却已无法计数。

有时他们请来的是一个客人,有时请来的客人太多把本不宽敞的房间塞得像赌坊,满是汗味。

这些客人不管什么身份,不管男女老幼,都是只进无出。

连尸体也出不来。

有一点可以确信,这些客人进来不久必定都要变成尸体,负责处理尸体对魏老头而言极其简单。

因为这些客人变成的那些尸体,虽出不来,却下得去。

XXX

这房间本不宽敞,但也不算窄,尤其是通过那段狭窄曲折的密道后进到房里,顿感豁然开朗,呼吸顺畅了不少,每个客人踏步而入的瞬间都会无比轻松的透出一口气。

这房间看来既不恐怖,也不死气,而是灯光柔和的亮着,令人不仅轻松,更觉温馨。

十几个客人在这种轻松温馨的气氛里逐渐昏昏欲睡。

但他们仍时刻不敢忘大公子的警告,不敢顺从睡意闭上眼睛,不敢相互间放下丝毫戒备心。

房门紧闭,除非再次打开,他们的眼力再好也绝对看不出其存在。

当它关上时,与四壁砖墙融合得天衣无缝,由此可想见这密室修筑得多么精良严实。

而房间内部,整体布置之清雅,却似旨在让客人松弛神经,让死亡更不易觉察的悄悄逼近。

门不易觉察的悄悄打开,驼背衰颓的魏老头迟缓地手执昏昏欲灭的那盏灯笼走到门畔僵尸般站定。

他们立刻看见了封云和邱景烈。

邱景烈也在门畔站定,与魏老头一起就像守卫,而真正的主人已是封云。

封云是继大公子之后第二个秘密召集他们全体会见的人。

封云用自己的身份当然无法发动他们,他是直接假冒大公子的身份。

他给他们每人秘密地发去信息,言辞优雅,将大公子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大公子,只是大公子能满足于自身的地位与荣耀,而他还有更恢弘的野心。

他们看着他,看着那份与大公子别无二致的优雅,不禁内心耸动。

他们也想不到世间还有在优雅上不输大公子的人。

这是因他们此刻只看见封云,若大公子就在旁边,他们绝对又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样的话他们绝对会发觉封云的优雅其实与大公子的优雅是云泥之别。

大公子的优雅浑然天成,是从天际云端徐徐而来,但封云的优雅是匠心过重的东施效颦,充满俗气。

幸好大公子不在旁边,封云能肆无忌惮的对他们施加压力。

封云挥挥手,魏老头离开,门又紧闭,重复它天衣无缝的伪装。

封云与大公子至少有一点是不分高下的:他们都是不用明说就让在场所有人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

他不用明说只要魏老头离开,邱景烈也深知他挥手之意而不动分毫,这些客人也立刻意会,正如他们意会大公子曾经的每一个手势。

XXX

灯笼晃进了凄风冷雨中。

一个白衣如雪的人影在廊前海棠畔等着手执灯笼的魏老头。

风吹木叶,雨打海棠,什么都湿漉漉的,倍显脆弱,只那个人身上干燥。

那个人撑着小巧的油纸伞,伞体竟也干燥,雨水打到上面,断线珍珠般滚落。

那个人撑伞站在花丛的身影若隐若现,如梦如幻,匍匐屋顶的东方寒直觉再强、目力再锐也觉察不出。

东方寒看见魏老头独自走过院廊,突然停步花前。

魏老头一呆,低声痴痴道:“公子怎会来此?”

那个人正是优雅至极的大公子,他优雅至极地笑道:“这里的日子是否难熬?”

魏老头道:“小人三代都在这里习惯了,并不难熬。”

大公子道:“三代人?有没有第四代香火?”

魏老头被这问触及隐痛,脸上惭愧,顿了半晌才叹道:“小人的孩儿不争气,至今大龄未婚。”

大公子道:“你贵庚?”

魏老头微微错愕:“小人今年已过四十八。”

大公子道:“你孩儿多大?”

魏老头道:“小人的孩儿今年七月满二十六。”

大公子笑道:“那才二十五,你就感叹香火无继?”

魏老头道:“二十五在这等小地方的确算……”

大公子打断他的话头:“仙霞山庄可不是小地方,据我所知,庄内大大小小的女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难道你孩儿在这里真的找不到媳妇?”

魏老头不懂他为何关注这种事,脸色已不禁惶恐而些许发白:“自从庄主夫人死后,邱姑娘离庄出走久久不归,庄主心情日益愁闷,某天有个女仆失手弄翻了茶盏,他顿时大发脾气,将庄内男女仆人赶走过半。如今庄内只剩三个老女仆一个小丫鬟,男仆只剩小人三代。”

大公子不以为然,漫不经心道:“至少还有个小丫鬟。”

魏老头窘迫道:“那……那丫鬟今年才……才十三……”

大公子道:“二十五六娶个十三的媳妇,不算稀奇。”

魏老头面露痛苦,眼角莫名的噙着一滴浊泪。

大公子好奇地观察他表情:“我知道,那小丫鬟是你与一个老女仆的私生女,你不敢告诉你父亲。”

魏老头立刻悚然:“公子……”

大公子微笑道:“我还知道,你孩儿不喜欢女人,你天天打他,早已把他下边打废了。”

魏老头浑身发抖,面如死灰:“公子所言非虚,我孩儿无耻,不是个东西,我每天都恨不得打死他。”

大公子摇头:“我可没说你孩儿不喜欢女人就是无耻,就不是东西,我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报应。”

魏老头内心巨震,再也拿不稳灯笼,任凭一团红光被寒风刮到院中的重重雨幕深处。

大公子悠然道:“你父亲以前在那座城助纣为虐,你今夜又在这里助纣为虐,你们父子真是秉性相传的无耻,你们才不是东西。”

魏老头扑通跪地,额头猛往栏杆磕去:“公子想要如何惩罚,小人绝不抗命。”

大公子凝视他半晌,仍是悠然道:“你这样磕头也磕不死自己,快滚吧,带着你父亲孩儿滚出山庄。”

魏老头狼狈站起,走几步就腿软倒下。

大公子笑道:“你走不动,是因背后压着一坨,让我帮你拍平。”

这话说完,一股掌风已达魏老头背后,魏老头弓着的驼背竟真的平了下去。

大公子发出那股掌风的那只手轻轻扬起,就像有根坚韧的透明丝线拉住魏老头,竟把他僵直地拉了起来。

屋顶潜伏的东方寒仍是看不到大公子,听不到下面说了什么话,魏老头的举动变化在他看来愈加怪异,即便他再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皱起眉头,满心好奇。

魏老头后背僵直,几十年来首次解脱重负,整个人身轻如燕,真要感谢大公子的神乎其技,岂料自己只轻微动了一下手指,浑身就响起连串爆竹似的噼噼啪啪声。

东方寒远在对角屋瓦上,透过迷蒙雨帘看见魏老头的身影瞬间骨节炸裂,四肢软瘫,口喷鲜血,即便他再胆大,也不禁毛骨悚然,不知好端端一个人为何在那里做出一番怪异举止后摔倒再起背已不驼又突地身体显出重创之态。

那简直像是有个无形恶鬼在肆意玩弄这老头。

魏老头身体扭曲,如一团稀泥般倒地。

东方寒此生见过不少人重创时的惨状,却从未见过这样诡异可怖的。

倒地后的魏老头身体被雨幕与廊栏遮蔽,隐隐约约中竟冒出一片青烟。

这下东方寒更是难忍好奇,咬紧牙关总算耐住性子不去一探究竟,但立刻联想到江湖中有种化尸粉,撒上人体便是焚骨溶肉,必定青烟飘扬。

他虽非亲睹,所想竟不差,大公子正是撒了化尸粉在魏老头身上,令其惨痛而死。

影影绰绰中大公子撑着油纸伞穿过雨幕,东方寒只见一条似是而非的人影飘向院门,无声无息的消失。

东方寒转头朝院门外警惕地看去,迷蒙雨幕下的花木瓜藤、荷池假山没有任何异处,原本嘈杂的风雨声陡然消寂,一种奇特的失落感让他的心久久难安。

他终于知道,这山庄内不仅有狡诈至极的封云,还有个神秘至极的人物,是那人以诡异至极的手法杀了魏老头?

那人显然武功已臻化境,手法无迹可寻,若与封云一样是他要对付的敌人,他不禁怀疑自己这次的决定是否冒失。

他首次产生深入骨髓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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