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直跑,一直跑,一刻不敢停歇,身后寻她们的人的碎言碎语仿佛就在耳边。
有人在说一片片削她们的肉,有人说要喝她们滚烫的鲜血,有人要打断筋骨作法器,有人要挖了双眼观八方,有人要一层层剥皮,有人要一根根抽筋……
他们在讨论,老大要心头肉,老二要心尖血,左小骨归老三,右大骨归老四,老五要眼睛,老六要脚底的筋,小七想要她们的手指……千根金发一人五根,万颗泪珠人均百颗……
她们跑到天色明明、日出似火,再到暗夜沉沉、明月高悬,一直跑了七天七夜,从深山老林到穷谷野荒,她们穿过荆棘倒刺、翻过五座大山、淌过十条小溪、走过七座吊桥,跃过二十一条沟渠……
吹过十丈高山崖的冷风,跌落过险峻的峭壁,在墓堆前过过两夜,倒挂树上了半日,被鸟当做死人啄了五下……
饿了就嚼两下山野生的野土豆,渴了就低头喝两口露水,或者捧一汪溪水。
半夜,皎皎明月高悬,璀璨星子闪耀。
她们借着月光跑到了一个山崖顶,崖顶全是树立着的一块块墓碑,一个个坟头。
有的坟头杂草丛生,有的坟头的青草刚被清理过。
有的坟前只两侧各一个缺碗,里面积了半碗水,几片枯叶飘落在其中。有的围挤着挂满白帆,几十根密密麻麻的燃灭的香烛,三个精致的酒杯里盛满了酒,还有三个大盘子上装满了可口的白糕、红枣花生干桂圆等坚果,中间盘子中放的是大红苹果,堆成小塔的形状。
姐妹二人赶了好几天的路,如今十分饥饿,她们倚靠着坐在坟头,银砾双手合十向坟墓主人拜了拜,随即拿起白糕递给姐姐。
银砾的目光扫过一样酒,手上闪过酒杯剥起干桂圆,桂圆甜腻腻的,吃下去,身体一下子就充满了能量。
银湾右手手臂受了伤,绑着撕下的布条,她左手接过冻得邦邦硬的白糕吃起来,白糕干得同面粉,银湾一口嚼了许久才吞咽。
二人吃得差不多,如今月亮已经移至头顶,银砾取下墓碑上披着的斗篷,斗篷带着露气,不过也能避风,就这样,银湾靠着碑左侧,银砾蜷缩在姐姐身旁。这一夜,她们吹着山崖的寒风,听见几声野鸡的啼叫。
晨初,太阳暖暖地照耀在她们身上,她们却被远处不明显的脚步声惊醒,银砾打了个寒颤,她立马推醒姐姐,二人往山崖的崖边走去。
除了来时的路,此崖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二人站在崖边小心地望了望崖下,深不见底、难以估量,可是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若让追来的人看见她们的身影就更麻烦了。
银湾当机立断,拉着砾儿,自己在下,砾儿在上,往崖下倒去。
往下坠落的她们穿过树叶被挂在一棵大树延伸的树枝上,惊起了一片鸟飞。银湾的衣带支撑着,她右手拉住坠落在下的银砾安慰,“砾儿别怕。”
银湾望了望下面,离地面不深,约六尺的高度,她镇定地同银砾说,“砾儿,解下衣带。”
银砾一只手利落地接下衣带递给上面的姐姐,银湾趴在枝丫,衣带在手上牢固地缠绕好几圈后将另一端递给银砾,银砾抓牢衣带后顺着衣带一点点往下。
直到银砾安全着地,银湾又迅速地解开自己衣带的另一侧,她将两股衣带搅在一起,自己也顺着衣带滑落下来。
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成功自救。
此处山林密布,脚底青苔湿滑,阳光常年难照,她们手拉着手,一前一后紧紧扶树艰难地往前走去,即便如此小心,二人走了大半日,银砾还是脚底打滑,沿着山林的斜坡滚落下山谷。
等到二人醒来时又是一个黑夜,银砾的手动弹两下,身上多处刮伤,脸上也有剐蹭,她忽地弹起来摸住腹部,腹中胎儿无碍,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心中刚安宁片刻后又惊起,她环顾一周也没看见姐姐的身影,遂忙跑起来扯着嗓子向四周呼喊。
姐姐此时刚从远处抱来一堆柴火,银砾定睛发现后跌撞地跑上去关切,“姐姐,你没事吧。”
银湾手环抱着柴火,微笑着告诉她,“无碍。”
银砾惊魂未定,紧跟着姐姐的步子。
二人在山谷低洼避风的地方生起火堆,此处是山谷低处的石滩,除了大石块儿便是碎石头儿,她们找不到任何吃的。
银砾摸了摸怀中的荷包,糖果包的纸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她取出来递给姐姐四个,自己也剥了一个塞在嘴里。
糖果塞得银砾的嘴巴股当当的,这糖很甜,正好可以补充能量。
她吃着糖果烤着火,眼睛盯着手中的糖纸,舞动的火苗映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庞,她的思绪又飘了很远很远。
糖果和篝火都让银砾想起曾经在葡萄园和美人林的日子,那时候,日日与言沉作伴,他含情脉脉的话音、噙笑的眼底全在她脑中浮现,还有在黑暗的魔域殿内,她也一样心不由主想起来了。
不知不觉,篝火照映着她含泪的眼睛,手旁的火苗在微风下吹向她的指尖,银砾没有注意到,被跳起的火苗烫了一下,发出一声刺痛的“嘶”声。
银湾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柔声问,“砾儿,是想起了他吗?”
银砾甩了甩手指,目光转向姐姐,她微微点了两下头。
银湾柔声问,“圹埌他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让银砾顿住,她从没想过,一时竟答不上来,她怔怔坐在原地,眼睛无神地盯着火堆,心思却在回想他们昨日种种。
半晌,银砾方才回答。
“他、好像没什么好,但我就是情不自禁,所以他就哪里都好了。”
听了砾儿的回答,银湾也在心中问自己,元宣有什么好,细细想来,着实想不起他哪里好了,但就是想他念他,所以又哪里都好了。
银湾问,“砾儿,那你是在想吴言沉还是想圹埌?”
银砾毫不犹豫,语气绵软却坚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吴言沉城府深阻,圹埌草芥人命。”
“可言沉是为了她母亲,圹埌是为了魔域众人,她母亲连死都不被吴府承认,本就不公,魔域经年累月不见光,本也不道,他有错,但此不公不道之事,也有错。”
“砾儿,既已通透,又何以愁苦?”
“姐姐,我与他,已再无可能。”
“缘何?”
银砾装作云淡风轻,“缘来缘去,缘分已尽。”
篝火中有竹块炸裂,蹦的一声将二人拉回当下。
暗夜下,银河星子点点,流星一闪而过,长夜漫漫,银砾靠着姐姐在火堆旁闭上眼安眠。
隅谷,瀑布前,有杳冥与圹埌坐在石块上就着月色在一同喝酒,圹埌一个劲地灌,身旁已经放了三五个酒壶,看得杳冥都忘记自己的痛苦,他抓住还在灌酒的圹埌的酒壶,问,“二弟,那个银砾就这样值得你痛苦久思?”
圹埌醉醺醺地拖走在大哥手中的酒壶,半弯着腰,自嘲道,“大哥,我与她,已再无可能。”
“为何?”
圹埌醉醺醺掰着指头,桩桩件件地数,
“最开始,我便是利用她,只想着稳住她,不要坏我的事;后来,我爱上了她,却还在欺骗她,利用她的心头血复活父神,导致祥和的三界陷入水深火热,让千万人葬身;再之后,又为了一己私欲,囚禁她,伤害她。
砾儿刚硬,从我欺骗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再无可能,是我亲手撕碎了她的爱意。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这样一个混蛋,也再无资格奢求。”
圹埌继续提酒灌着自己,直到十几壶酒尽,他倒头扑在石块上,眯着迷糊的双眼,伸着手指点着天上的星子,嘴里喃喃自语,“斗宿,砾儿,是那一颗星星。”
他闭上眼,在冰冷的石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