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英雄,只有偶尔英勇的小人。
——《逆光远航》·康如初
……
“啊嘶——”康如初头疼欲裂,捂着发胀的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
“惊了个呆的,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放下双手,又迷惑地举到眼前,“我的手怎么受伤了?为什么两只手都包上了绷带?”
“哇!嘶——”后脑一阵眩晕,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无数片段,半晌,康如初才回过神来,惊叫道:“什么,我杀人了?!啊不对不对,我只是打断他两条腿而已——我打断了他两条腿!!!”
“OKay,冷静、冷静,不要慌,最后我一定想出了解决办法,要不然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片刻之后,他再次惊叫:“什么!我没穿越回去?!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如果那个四眼斯文青年醒来告发我怎么办!不行,不能这样,我不能坐牢的……我刀呢,我刀呢!”
他光着身子,试图起身下床寻找刀片,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部重重地撞在地板上,顿时全身一阵抽搐,肚子里也翻江倒海,止不住地干呕,仿佛要把肠胃都吐出来才罢休。
“我、我这是……怎么了……”
良久,康如初想用颤抖的双臂支撑起身体,但无力做到,“难道……难道是因为昨晚盘近川给我吃的那张纸片?”
碰巧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像是急促的催命铃,逼他赶快接听。他想要伸手去拿手机,床头柜只离他三尺之遥,但他偏偏就是拿不到。
许久之后,他感觉恢复了些气力,才终于爬到床头柜边,拿到手机。而那个相同的来电,已经响了三次。
康如初精疲力尽地靠在床头柜上,拨通了那个电话:“喂?刚刚给我打电话?”
“你好,是康如初吗?”
“你谁?”
“你好,我是明州城公安局刑警支队的,昨天的案件需要你的协助调查,你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
“知道了。”
康如初挂了电话,将手机随手丢到床上,“哼,我才不会那么笨自投罗网呢!”
他喘了几口不自然的粗气,瞥到脚边的外套。
“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我以前在这件外套内侧的夹层里储备了一些刀片,拿过来翻翻看。呵呵,你呀,没想到你还知道上床睡觉要脱衣服!”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去拿外套,右腰突然传来猛烈的剧痛,他回手去摸,没有摸到明显的伤口。
看来是旧伤复发。
既然腰不能弯,那就用脚勾吧,可右脚的伤尚未痊愈,反而又肿了一圈,比刚受伤时更为严重。
无奈之下,康如初只得忍着腰上的剧痛,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屁股,用左脚去勾取外套。
“唉,好好的一个精壮青年,不到一年时间搞得浑身病痛,生不如死,呵……要是真落下病根,不知道这些年赚的钱够不够治病。值得吗?”
康如初心中哀叹,将外套抱入怀中。
外套中掉出一块小黑片。
“嗯?什么东西?”
康如初顺手捡起,原来是一张SD卡。他的脑海中随之跳出一段记忆,然后庆幸道:“呼!还好我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离开地堡前还记得把我惩治摩托人的视频拿回来。嗯,一会用火烧了它,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将手伸进外套中拿取刀片,但直到他把外套从外翻到里又从里翻到外翻了两遍,也仍旧一无所获,索性就将外套口袋中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排成一排。
“身份证、钱包、钥匙、眼镜、名片、心魔石项链……咦,惊了个呆的,真的没有刀片!怎么回事?”
他记得,昨晚在地堡里被搜身时刀片就不在,后来离开时虽然着急忙慌一股脑全塞进了外套的口袋中,但也点清楚了自己的东西——那时确实没有刀片!
“那我放哪了?奇怪,难道我记错了?”
他试图回忆,但脑袋仍旧浑浑沌沌的,一思考就头疼,只好放弃:“算了,反正那是新刀片,上面只有我的半个指纹,就算落在案发现场被警察捡到,他们也证明不了什么,随便编个借口就可以糊弄过去了。嗯,也有可能是被那两个摩托人袭击的时候掉出去了。实在不行,就跟张三说说第四代心魔石要用血液激活的原理呗,相信他也能理解……啊不对啊,我找刀片就是为了激活心魔石,担心它的下落做什么呀!惊了个呆的,赶紧去找找其它尖锐物品吧。”
他靠在床头柜前又休息了一阵,等到四肢颤抖得不那么严重了,才扶着床沿站起来,走向厨房。
“咦,我菜刀呢?我剪刀呢?不是吧,水果刨也不见了?进贼了?”
厨房里,康如初靠在冰箱门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刀具架,思绪凌乱。
半晌,他才从迷茫中回过神来,走向客厅:客厅里有针线,总不能连放在抽屉里的针线也丢了吧?
几秒之后,康如初坐到沙发上,目光聚焦在茶几面上,眼里含着懵懂的目光,痴头呆脑,不知所措。茶几的抽屉不知被谁打开,里面的线团全部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却偏偏没了针。而在线团的底下,压着一封信,信的开头第一句就是:别找了,尖锐物品都被我藏起来了。
让康如初心神恍惚的不是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字迹。那字迹,他看了二十几年,绝对不会认错——那是他自己的字迹。
“怎……怎么回事?”
康如初的脑子里一片浆糊,无法理解当下发生的情况,他愣了半天,才拿起纸条阅读下面的内容:
“不用紧张,我不会害你——虽然我昨晚真的很想你死——但至少现在不会了就是啦。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是谁、我干了什么、我有什么目的嘛!呐,我是谁,这个你应该能猜到——毕竟你远比你表现出来的要聪明,对不对?那我又干了什么呢?你也看到了,我只不过是把你房子里的尖锐物品收起来,阻止你穿越回昨晚而已,根本没有恶意。
“至于我有什么目的……这个就更简单了,你也不想盘近川继续逍遥法外,对吧?呐,如果你选择穿越回昨晚避开摩托人的袭击,也不上追月山,那么警察就不会跟着你找到盘近川的毒窟从而人赃并获,他照样能继续贩那伤天害理的毒。你说云若彩?他们毕竟做了十几年父女,她肯定不会真杀了盘近川,更不会主动报警引火烧身,只有你的出现才能终结盘近川的罪恶道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主角呢。
“你从小就想当个英雄,这点我肯定没记错。不过这世间没有真正的英雄,只有偶尔英勇的小人,你懦弱了这么多年,也该英勇一次了。勇敢站出去,不要再逃避,为了小豪,也为了你自己。就算最后被斯文青年指证是你开枪打伤了他的双腿,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坐牢而已——任听雪的债你早该还了。
“好了,就说这么多,下次有机会见面再聊!”
康如初右手攥着信纸,失魂落魄。他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昨晚最大的转折点就在盘近川给他吃的“纸片”上!
吃完“纸片”后,他整个人飘飘 欲仙,没过多久就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好像做一个第三人称的梦,化身观看者:看着自己回答盘近川的问题,看着自己开枪打断斯文青年的双腿,看着自己伪装成好人,看着自己将一切责任推诿到蒙面侠客身上……
原来那时候自己眼中的“自己”,根本就是自己的第二人格——也就是自己曾经在潜意识世界中见到的黑影,是他控制了自己,犯下弥天大罪。
他不由想起一个人:费仲廉。
那个患有人格分裂的杀人犯,能催眠别人却催眠不了自己的另一个人格,最终被自己的第二人格害得前途尽毁。
他很害怕自己会落得同样下场。
但也正如第二人格所说的那样,他懦弱了二十几年,也逃避了二十几年,总该英勇一次,勇敢站出来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为被自己伤害过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好,就一次,康如初,就勇敢一次。”康如初下定决心,携带好随身物品,出门前往警察局。
拖着残躯,辗转来到公安局,康如初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张三或者冷冰冰的手铐,没想到却是面色阴沉的参芎。
这个向来看他不顺眼的警察见了面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毕竟怎么说都是他间接害得玉惊眉受伤,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我们去哪儿?”康如初面如死灰,低声询问。
参芎对康如初的神色感到讶异。每次康如初出现在他面前时,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桀骜神态,如今的脸色却像死了爹妈一样难看,很难不让他觉得背后有什么隐情,但他还是回答了康如初的问题:“张队知道你要来,他在审讯室等你。”
康如初一言不发,低着头跟在参芎后面,拐进了楼道。
楼道无人,参芎突然揪起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到墙上,用小臂按着他的脖子,冷声威胁道:“别让我知道你跟盘近川团伙有什么联系,要不然我把你活剐了。”
康如初虽然浑身疼痛,被参芎顶在墙上更是如刀割般难受,但居然依旧柔声轻慰:“你觉得玉惊眉是我间接伤害的,所以你现在的感受我能理解。如果心中郁气难抒,就干脆打我一顿,等你好受些了,我也就不用承担那么重的负罪感。当然你的动作要快一点,万一被人看见,对你的前途不利。”
参芎再次感到讶异。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怕你,等着吧,我一定找到你的罪证!”
康如初有气无力地回道:“那我希望到时候给我上手铐的人是你,也算是帮你完成一个夙愿。”
“你挑衅我?”
“我是说真的。唉。发泄完了吗?我还有话要对张叔叔说。”
康如初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恫吓,但配上他那生无可恋的语气,听起来又真不似反话。参芎凝视康如初的双眼良久,最终松开了手,整了整他的衣领,随后狠狠拍打,“是男人就说到做到,希望你别看见手铐就腿、软!”
言罢,参芎打开楼道的门,继续带康如初走向审讯室。
进了审讯室,张三已经坐在桌前,桌子上放着记事本和两杯热茶,在桌子边还站着两名拎着工具箱的警员。
康如初坐下后,张三就示意参芎离开。
“别紧张,当是普通聊天就好。”张三翻开记事本,呡了一口热茶,“昨晚匆忙,没有提取你身上的环境证供,等一下这两位警官需要你提供一些物证,配合一下。放心,只是例行公事。”
康如初按照那两名制服警员的要求将外套和鞋子脱下给他们拿去化验,双手的虎口和食指也被他们用棉签擦拭提取了皮屑组织。他始终很配合,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认罪。
两名制服警员走后,张三在康如初开口之前率先说道:“士龙——也就是你口中那个戴眼镜的斯文青年——今天早上醒了。”
康如初心口一紧,但既然他已经决定大胆承认,也就不感到害怕。他张口欲言:“张叔叔,其实……”
“不过很可惜,士龙没有交代是谁开枪打伤他的腿。”张三低头翻阅着记事本上的记录,不无惋惜。
“什、什么?”康如初瞠目结舌。
“对,他由始至终都在说‘一报还一报’之类的话,同时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当我们问起伤害他的人究竟是谁时,他却回答‘这是报应’。我们已经安排精神科医生为他检查,但初步来看,他的精神没有问题。”张三将记事本翻到新的一页,“所以我才找你来,因为当时你在场,想听你再说一次当时的情况。”
“当时……”
听到士龙没有指控自己,康如初原本坚定的内心泛起涟漪,不敢再直视张三的目光,低声嗫嚅:“当时我,我……”
“别急,我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对你的冲击可能比较大,不用急,慢慢想。”张三伸出左手往下压,示意他放松心态。
康如初突然很想喝水。他看向桌面上另外一杯热茶,明明伸手就可以拿到,但——
他抬起缠满绷带的双手。昨晚为了演得逼真,第二人格几乎将整个手掌包括手指全都用荆棘刮破,现在他哪怕是弯一下指关节都能感到针扎般刺痛,所以他忍下了喝水的欲望,只是咽了咽口水。
他不知道,这杯热水是张三故意放在他面前的。给被审讯者喝一杯热水,这是张三做了这么多年审讯工作总结出来的小经验:相比于其他被审讯者,在审讯过程中喝了热水的被审讯者心中往往会感到温暖,更容易坦白交代。
但是康如初毕竟没喝。
“张叔叔,其实……”
此刻,康如初的脑海中出现两个小人,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
天使告诫他:不可以再做违背良心的事,要勇敢说出真相,做自己的英雄而非他者的小人。
魔鬼却投来无法抗拒的诱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不报你替天行道,这根本就没有错。所有的罪孽都有起因,但你所做的事并非起因,只是结果,一报还一报而已,没必要为此负责,更无需自责。
究竟他该听从谁的建议?
张三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内心交战许久,康如初终于开口:“张叔叔,其实我只是好奇,士龙明明是坏人,为什么他被人打伤,还要抓捕伤害他的人?”
魔鬼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