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龙虎未斗气相俦,水云接天风作轨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回目注,轨guǐ,四纸。
回目解,俦chóu,指同一类人。揭,高举,亦指掀开隐藏的事或物。风,借指仇风。
无数冷森森长枪直指谢无忌颈项,若他稍有异动,立时便会身首异处!
“好个谢无忌!胆色不俗!”河西王不怒自威,周身煞气翻涌,更兼百余虎豹之士罗列在旁,换做常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而谢无忌却身姿挺拔,面上不卑不亢,傲然而立,回应河西王逼视目光,身周更有强猛剑气伺机待发!
“好小子,倒有三分剑客风范!且让我诈你一诈!”河西王心中一奇,缓缓上前道:“谢无忌,未得我令,私自调动河西兵马,汝该当何罪?”
谢无忌面不改色,沉声道:“我为夏王亲封镇西将军领西域镇抚使,陛下许我便宜行事之权。况且武威郡中将士两曲有余,我暂借八十用为亲兵,不折一人,不损一马,完璧归赵,肃清武威七县之匪患,亦不邀功,更归德于朝廷,归德于将军!何谓私调兵马?”
音波出一英雄之口,入千军之耳,声线低沉豪迈,雄浑无匹,以枪阵围困谢无忌之十余将士无不心胸鼓跳。长生心底大赞,面上却不动声色,赵长史与乙弗副将早已惊的魂飞天外,扑通一声跪下:“大王,属下知错,不干谢将军事……”
长生侧目一撇,仿佛两道冷电射出,二人往时自噤若寒蝉,今日竟还欲开口为谢无忌辩解!
“这谢无忌竟有如此英雄魅力!?”长生深知自己在军中之威望,亦深知赵长史与乙弗靖只是中才,深思道:“他两个守成尚可,却无法独当一面,前时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会留此二人看家。然这才半月不到,他两个跟着谢无忌,竟多了三分胆气,敢于直面顶撞!这谢无忌当真有些斤两!”
“将军,不干赵长史和乙弗副将之事。”谢无忌出口相求,语气软了三分。长生不答,笑问:“汝无罪也?”
“不仅无罪,尚有微功!”
“可汝现在深陷枪阵之中,又该如何?”长生神色淡漠,双拳却紧紧攥住,心中暗道:“谢无忌,你该如何应对?”
“无忌深陷将军枪阵之中,非不能避耳,一敬将军当世英雄,二敬将士舍身报国,三因主客尊卑军法礼数所限,顾方才不肯相斗!” 谢无忌面色肃然,他怀中明珠大亮,子先生昂然立于炼狱世界正中央剑山一侧,自感心胸畅快,不由得纵声长笑:“徒儿,真不愧大丈夫也!”
谢无忌只微笑面对。众将士亦投来亲切目光,敌意大减,都不自禁将长枪后撤了数寸。
河西王神色动容,挥动马鞭:“撤阵!”
十余名将士立时持枪归队,动作之迅捷,仿佛一人,行伍之整齐,犹如阡陌,兵锋之肃杀,有若天霜。谢无忌心底暗暗喝彩,单手运聚河洛剑劲,一股磅礴真力牵引之下,丈许外兵器架上一直丈八步槊如长龙一般飞入手中!
“上!”河西王低喝一声,仍旧是那十余将士持枪攒刺,谢无忌身子一斜,单手持步槊尾,狂扫而去,众将士竟自不敌,跌倒二三人,断枪一、二人,更有数人兵器险些脱手!余下将士立时如漫天星火四散开来!步法迅捷,杀机阵阵!
“好家伙!”谢无忌大喝一声,便以枪尾撞飞数人!
余下将士欲四面网罗,谢无忌错步撩枪,弹开二人,又回身以枪尾击中二人胸口,撞出丈许远近!这一来竟只剩下六人!谢无忌戳抢于地,入地三尺,而后上前搀扶到底将士,微笑抱拳:“承让!”
众将士自知他未下杀手,这一来无人不服,眼中满是热切崇敬,抱拳回礼。
长生看的眼热之极,喝到:“退下!”
众将士再次归队,长生这才上前:“若非镇西将军手下留情,汝等早已身死。”
“多谢将军手下留情!”众将士原本对谢无忌不甚敬重,此番交手方才察觉对方枪法灵动,膀力强横,心中不无佩服。
“患之,我知你来意!但若接不得我三十招,便即打道回府,再不许来武威。”
“若能接下,又该如何?”
河西王冷笑:“你先接下再说!”
刹那间,一道冷电当空而下,谢无忌早有防备,举剑便挡,谁知‘电劲’过后,‘风刀’又来,一横一纵,教人避无可避!谢无忌合身纵起,朝面前坤位而去,谁知双足未落地,身后风雷双刃再到!
“一味躲闪,必定败亡!”河西王喝声如雷,三军将士看的热血沸腾,无不高呼。
“万岁!”
“万岁!”
“万岁!”
“一味退让,岂能成事?”谢无忌长剑回斩,绵绵剑气化柔为刚,仿佛长鲸出水,其势猛烈而不可敌!
“好剑法!”长生雷喝一声,双刃翻转,以疾破猛,以硬碰硬,三剑相交,爆响如雷鸣!谢无忌倒退三步稳住身形,谁知长生身形不晃,气息不乱,立时持剑抢攻!风雷双刃混而为一,化作风雷暴滚滚向前,谢无忌眼中满是震惊:“内息流转有如大河,意到力到,永无衰竭之势,这才是当世剑豪的十成功力?!”
“汝惧乎?”长生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猛似一剑,劈斩之时,翻转斧刃,撩、刺之时又以剑刃相功,正手、反手随心而动,虚实变化挥洒自如。更兼双手两剑互成表里,宛若一体,其攻守变化全无可乘之机。谢无忌奋力相搏了二十余招,渐渐落入下风,心底悔恨之极:“若我当年未曾偷懒,自可多出五年功力,今日又何至于如此狼狈!”
长生攻势劲疾,见他左支右绌渐渐不敌,随即放缓攻势,更传音提醒:“河洛九渊之势,亦如九宫,焉能拘泥于一招一式,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九渊连环,自成一域,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谢无忌大感惊讶:“将军亦知此剑!”
“废话少说,还有三招,且看汝接的下接不下!一招!”长生剑势一滞,风雷之势竟自弥漫数丈开外,虽蝼蚁、飞蛾而弗能避也!谢无忌如遭电击,浑身酥麻,内息不畅,旋即大喝一声,运起‘滥水艮渊’,无量剑气汹涌而出,隔绝雷暴,然雷音仍可入耳,震的头脑眩晕。
“两招!”长生再喝,雷劲风芒汇聚一处,如长枪大斧横扫八方,而后再度汇聚,自上下十方合围谢无忌!!
“流水坎渊!”谢无忌再度变招,剑气如墙似壁汇聚硬挡雷剑风刀,奈何风雷之势摧枯拉朽,勇不可当,竟有数剑射穿水壁!长生乘胜追击,持剑合身刺去:“三招!!!”
谢无忌破釜沉舟,怒喝一声,水气竟疾速内收,无数刺眼白光自内爆射!
白光闪烁只在顷刻,众将士还未看清二人胜负,便听闻一阵雷霆巨响!继之一人从光芒核心处倒纵而出!
“你练成了‘肥水天渊’?” 长生双手稳稳持着神兵,从容定住身形,眼中神色惊喜之极。
谢无忌面色惨白,持剑单膝跪地,面露苦笑,喘息良久方道:“三十招已过,将军不可食言!”
长生大笑,一把拉起他,双手在他心口推拿数下,一股雄浑功力传来,谢无忌大感舒爽,笑道:“谢河西王赐教!”
“处理完一事,你我兄弟再叙。来人,将长史赵煊,副将乙弗靖推出辕门问斩!”
“是!”
赵长史和乙弗副将闻言吓得魂不附体,不能言语。
“且慢!”谢无忌大惊,挥手拉住刀斧手,扭头问河西王勇冠军:“将军,调兵之事全因前几日武威周遭七县匪患四起,将军当时不在军中,我这才自作主张,教他二人分兵三十骑与五十甲士,罪责在我而不在他二人。”
河西王摇头:“军中无父子,军令如山,纵然事出有因,又岂能因他二人废我规矩!”
这时,河西王身边一偏将面色如土,却也不敢求情。谢无忌看在眼中更加不忍:“将军若要责罚,无忌愿一力承担,便是被大王削职为民,亦所甘愿!”
那偏将大喜,忙即使眼色,众将士无不单膝跪倒:“求大王开恩!”
河西王瞪了一眼,那偏将如老鼠见了猫,吓得低声惨呼,神情狼狈之极,众将士忍俊不禁。
“赵煊,乙弗靖,看在镇西将军面上,暂且饶你二人性命!”
长史与乙弗副将竟喜极而泣,不停叩首谢恩。
谢无忌早已被长生拉扯着走入河西王府。
“乙弗北流,你也进来!”
“啊,是!”偏将喜形于色,紧跟二人。
“他也姓乙弗?莫非二人也是兄弟?否则何以如方才那般牵挂。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 谢无忌见他兄弟二人情深义重,不由得想起大哥谢无畏,一时间回肠百转。河西王府占地并不如何广阔,二人龙行虎步走了顷刻便来到正堂,中间一张太师椅,椅上铺着一张硕大白虎皮,东西两向各有十余檀木座椅,却甚有气派。
谢无忌瞅着那虎皮交椅,不由得大笑。
长生笑道:“当年我在西北偶然遇到此凶物,当时这畜生从树丛后窜出,咬死了十余名将士,我也是废了不小力气还击杀此物。本来我将它扒皮后送给大哥,谁知反被大哥训斥了一顿。”
谢无忌奇道:“这是为何?”
“且说正事吧。”长生摆手不答。
乙弗北流本来笑嘻嘻上前,不知因何又吓得面如土色,恭敬立在一边。长生只瞪了他一眼,便即笑对谢无忌:“患之,坐!”
谢无忌还欲发问,长生却笑:“非是有意难为赵长史和乙弗靖,汝欲西行,我恐军中无人可用,这才让他两个归德于你。西去路途遥远,人心叵测,他日之患难亦未必可信,况乎常人!”
乙弗北流忙即附和:“是!是!是!大王所言极是,吾弟才能或属中流,然人品忠厚,绝对靠得住!”
“将军大恩,无忌无以报答!”谢无忌恍然,忙起身道谢,又觉长生为人有趣:“人言河西王乃磊落丈夫,不想却也颇能用计!”
长生大笑:“边陲野地,民风彪悍,凡事便无太多规矩可言。”
谢无忌又问:“我观军中将士亦通江湖杂学?”
长生为他斟酒,傲然道:“大哥教得胡太平、郭桐双这些一等一高手,我便教不得?”
谢无忌摇头:“末将倒不是这意思,只是义昭殿下前时曾对我和博恒有言,战阵之上生死相搏,江湖武学大多为偷袭刺杀之用,千军万马大开大合的拼杀反不如直刺斜劈的军中枪法、刀术实用。”
长生大笑:“大哥便是啰嗦,要我说,战场上生死搏斗,哪里还管他那许多,什么好用就用什么!”
谢无忌亦笑。长生饮了杯中酒却皱起眉头,不再言语。谢无忌发问:“将军?”
“患之!方才我言语相欺!便即你撑过这三十招,我暂也不能给你一兵一卒!”
“什么!”谢无忌闻言大怒,起身逼视河西王勇冠军:“将军怎可出尔反尔!”
长生冷笑:“诺言又算得什么?便即轰然应誓,又能如何?来日你身赴西域,那三十余国国主皆非我族类,彼等之言,可信乎?可欺乎?汝如何分辨,又如何应对?”
“河西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竟有这般超卓见识。是我太过自大了!”谢无忌登时哑口无言,内心大受震动,再不敢轻视于他,一躬到底:“无忌只欲消灭叛贼,报效国家,求将军教我!”
长生观其神色,感其真挚,不住点头:“患之,你来看!”
谢无忌随长生走到牖户之前,远远观看军营。营中战马大多消瘦,将士身形单薄,甲胄多有破损。长生神色狡黠,强忍笑意。
“将军,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无忌不肖,愿做恶人!他日若众将士埋骨黄沙,便由我出面安抚乡亲父老!敢问将军,军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可用?”
长生惊叹佩服,却仍沉吟不语。
谢无忌还欲出言,怀中明珠愈亮。
“无忌,自汝一入郡城,河西王便考验不停,句句皆非实言!”
谢无忌恍然,心底有些恼怒:“我为国家奋不顾身,他便因与我谢家不睦,百般推诿?”
子先生笑道:“非也,他怕汝年轻识浅,这才着意以推诿为名,行考教之实,穷言变诈,观汝应对。若汝当真言行有误,他自也不会袖手旁观,否则方才校场上那三十招汝多半便撑不下来!”
谢无忌无言以对,惊得半响说不出话。
“入城时以众士卒围困,是观汝气概。”
“与众将士较技,是观汝枪法武艺。”
“三十招内生死拼杀,是观汝临危之不屈、履冰之急智。”
“欲杀长史、副将,是观汝待士之恩。”
“方才欺言于汝,又故意将瘦马、弱兵列于营中,是观汝是否妇人之仁,而后怕还要观汝身藏‘五危’、西域之山川形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注:《孙子兵法·九变篇》,‘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
子先生滔滔不绝说来,谢无忌大起感激之心。
“如今之计……”
子先生话语未竟,谢无忌笑道:“无忌何足自证?先生且看徒儿如何破局?”
“吾固知汝不凡!大丈夫自该横行万里!去吧!”子先生甚是激动,魂音消散,明珠再度光华暗淡。二人魂念交谈只在顷刻。
谢无忌当即拉住河西王:“将军请随我来!”
长生甚奇,随他走到地图旁。
“袁家家资百亿,富可敌国,如今公然背叛朝廷,显然早有准备。西域三十六国自前周之时便为华夏附庸,而后百年间数异其主。三十余国若合并一处便有数万精甲,十余万骑。若自恃勇力、孤军深入,或能破三数国,而路途遥远粮草难以为继,后续则无能为也。若袁氏早有准备,怕是一国未伏,千军已化作飞灰!为今之计,当佯而蔽之,阴潜精锐昼夜奔袭,直扑袁氏所在,歼灭之。如吾与袁氏缠斗日久,漠北诸胡定作壁上观;然若猝灭袁氏,诸胡必惧,不战自溃,至于被胁迫之西域数十国众再不足为虑!”
河西王急问:“如何佯而蔽之?”
“烦劳将军修书一封,一则麻痹袁勜,二则探其虚实动向。若以将军举世无双之气概,若言辞过分卑下,反令其生出疑心。不如就以本心为之,或秽言辱骂,或詈怒相责,但却绝口不提出兵之事,此乃虚实之计。常人看过书信以为将军藏兵而示之以虚,定择机出兵,袁勜与段虎臣相交数载,亦学得兵法数篇,必自以为得兵法三味,以为将军反其道而行之……”
“何为反其道而行?我怎么听不大懂?”乙弗北流此时冷不丁插嘴,长生却一反常态并未打断。
谢无忌笑道:“乙弗将军,汝可看过《三国》?诸葛丞相是如何在华柔道算计曹贼的?”
乙弗北流一拍脑门,大叫道:“将军叫我家大王给袁勜去书信,常人看来,此书信若写的色厉内荏,定是虚则实之,意图出兵西域,而袁勜计胜众人一筹,反以为虚则实之,再实则虚之,乃是疲敌之策,更兼灵州大战,定有细作报我军剧战详情,袁勜必然笃行河西兵疲意阻,数月之内绝无威胁!定然无备!”
谢无忌抚掌大笑:“乙弗将军甚有谋略,更富文采,古籍中的成语用得甚好!”
乙弗北流禁不住夸赞,面有得色。长生却强忍心中激动,打断谢无忌:“患之,袁勜所料却也是实情,此处先行归来的将士约计七千有余,半途之中还有数万,然大战过后,将士们疲惫至极,实为强弩之极,冲风之衰,可战之兵恐不满万。且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待集结完毕,最快也要三个月之后……”
(注:强弩之极,冲风之衰,原文出自《史记·韩长孺列传》,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不然!无忌只需八千精卒携半月粮,带足水囊,而后轻装急进!袁勜此人自大成狂,目空一切,以为千里之外,无国可伐,再加上这虚实之计,军中定然无备!无忌与众将士怀报国之心,破釜沉舟,一战可定!”
河西王一跃而起,激动得双眼通红,死死握住谢无忌臂鞲:“患之,方才自你进城之时,我便有意试探,你能一一应对,足见才略不凡。关于此去西域之事,我早已有应对之法并在给大哥的信中详述,只恨分身乏术,直到方才……你说出我心中所想!你我二人当真相见恨晚!”
(注:臂鞲gōu,古代的护腕,用于保护人体小臂部分的甲胄,谢无忌所带自为皮与精钢打造。)
谢无忌喜悦激动:“将军真神人也!这计策无忌剿灭匪患闲暇时便开始苦思,至今半月方才想出,细微处仍怕不够妥当!”
长生神色激动:“华夏卧虎藏龙,当世兵家又岂止一二!患之万不可自谦。来,附耳过来!”
谢无忌方欲近前,便觉手臂疼痛,低头细看大为惊叹!原来长生情绪激动之下,一双大手用力过猛,竟将他手臂上精钢打造的臂鞲捏得凹陷!
二人但觉英怀激烈,快意酣畅,相视大笑。
自那日起,谢无忌与赵煊、乙弗靖在张掖、酒泉一带仍旧继续‘清缴匪患’,而河西王一面派遣使者将书信送至西域,一面暗暗调拨精锐兵力向敦煌集结!
且说信使至西域疏勒国时正是白日,烈日当空人困马乏。巡视的诸胡铁骑上前盘问,旋将其带回营垒,而袁勜一军恰在此处十余里外扎营。
“将使者带上来吧!”
袁勜身着金甲,端坐帅帐阵中,信使将信呈上。袁勜读罢放肆大笑:“河西王一代名将,竟也有词穷之时。连篇累牍,岂能将吾骂死?莫非四郡自顾不暇,已然无兵可调?哈哈!哈哈!”
“反贼,来日我家将军至此,教汝化作飞灰!”信使不卑不亢,义正言辞回绝。
“将军,杀了他!”
“杀了他!”
袁家众将、漠北诸胡与西域众将无不喝骂,袁勜微笑摆手:“有道是两国开战不斩来使,赐饮食!”
众将无不愕然。
“呸,你也配称一国!”信使吐去一口浓痰,在袁勜身前三尺外如遇屏障,跌落在地!营中众将高呼:“将军无敌!”
“敢问将军,在下武功比河西王如何?”袁勜身周气劲澎湃,手端酒杯,大有睥睨天下之势。
信使亦非常人,强忍惊惧,泰然答道:“汝武功也便罢了,然家国胸怀,春秋气节,比之我家将军,如泥污比河汉,岂可同日而语!”
帅帐中众将破口大骂,袁勜却不生气心底冷笑:“家国胸怀、春秋气节?那九锡门主元俌亦未足备,然却以无上霸道搅得乾坤动荡,山河飘摇!吾所见者,唯有权力!”
信使早在帅帐中泰然自若坐下,大吃大喝。袁勜微笑发问:“河西王兵精否?”
信使道:“不劳费心,我家将军兵多将广。”
“河西王粮草充足否?”
信使道:“自是丰足!”
袁勜连声大笑:“好!好!好!回复你家将军,来日我自率雄兵十万,与河西王会猎于武威!且看谁是当今英雄!”
“告辞!”那信使吃饱喝足,走出帅帐策马离去。
“将军,为何不斩了这厮!”
“此人身长八尺余,谈吐不凡,怎会是寻常使者?我观其行止,常怀窥探之色,多半是河西王心腹,来此乃为刺探我军中虚实。” 袁勜将信交给众将传阅,众将看后看法纷纷纭纭。
袁家三贼中的袁昧、袁惘、袁掚俱在军中,卓陀部亦有数人甚有将略。
“将军,书信有诈。河西王勇冠军素来多智,信中绝口不提出兵之事,乃是故意示弱!”
“不妥,河西贼辱骂将军太甚,若是示弱,该当言语卑下。”
“不然,听闻河西王行事果断,刚毅勇决,纵然示弱亦不会言辞卑微,方合其本性。彼示弱,掩我三军不备,再施偷袭,吉凶难料。”
众人激烈争辩,莫衷一是。
“诸位,吾有四略,可解诸位疑惑。”袁勜抬手示意,众将不在争论,无不侧目以待。
“兵法有云,‘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我三军猛将遍布西域,已得地利,此为‘待敌者佚’,河西王若劳师袭远,则谓‘趋战者劳’,此其一也!”
“所谓‘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此信若余人所写,定是掩吾不备,再施偷袭。然河西王当世兵法大家,亦知虚实之理,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实而虚,再虚而实。我若无所不备,处处设防,则将士劳形,三军力竭。河西王便可以逸待劳,乘我力竭,此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此其二也!”
“又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西域至武威四郡最近处亦有千里,今岁雨少,西域计戍河比之往年水位低了尺许,如今隆冬时节,他大军来此,便是没有饿死,也已渴死,其力不逮,鞭长莫及!这便是‘守其所不攻’,此其三也!”
“将军,就怕河西贼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啊!”
袁勜言语未竟,袁惘却出言打断。他心中已然不悦,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四郡方经匪患,狼烟遍地,民不聊生,内忧不解,可以攘外?且近日更有细作来报,河西王为救灵州之厄已耗尽气力,五万大军半月行军千里,其靡如莛,撞钟焉能响乎?反观我军二十万众遍布西域,聚如燎原烈火,散为漫天寒星,诚为‘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此其四也!有此四略,四郡兵危何足挂齿?!”
(注:莛tíng,植物的茎,‘其靡如莛,撞钟焉能响乎’,意思是河西王的军力萎靡的如同草木细茎,用之撞钟怎会发出响声?)
袁勜话音铿锵有力,雄辩非凡!众将听闻无不佩服。
“传我令!军中守备,一如照旧,不必加设岗哨。众将近日带各自精锐急速折返各城,而后加紧练兵,待来年初春前调集兵马于此地汇合,荡平武威河西王府!”
“将军高论!”
营中诸将无不喝彩。
袁惘仍不放心,待众将走后,又劝道:“将军,卓陀与漠北诸部尽皆抽调精锐离去,我军甚是空虚,纵然不设备,亦需调动大营。”
袁勜皱眉:“调至何处?”
“将军此地乃鄯善国,为西域南道咽喉,河西王定已知晓,便该迁到北道疏勒国,纵然不去北道,也该向西……”
袁勜强忍怒意,温言道:“袁惘兄,汝该知道,鄯善国原本不愿背夏,九锡门主与吾用计袭杀老国主,立其弟为新君,其根基未稳,且老国主之大王子逃亡在外,若我率军离去,以鄯善国人首鼠两端之性,定又反我,两军争胜,断不能容此变数!而卓陀部大半兵力部署于北道,与我南北互为犄角,此已有言在先,岂可擅改。”
“可……”袁惘还欲苦劝,袁勜面一寒,微怒道:“汝以为吾无谋?”
袁昧、袁掚极忙拉住袁惘。袁勜便欲拂袖而去,袁惘膝行而前,拉住袁勜手臂:“将军!我袁奎本是籍籍无名之辈,早年得罪仇家,以打家劫舍为生,若非将军搭救,早已横死街头,现在改头换面,再造之恩怎能不报!西域战局成败关键就在此时。若将军不愿分兵把守要道,我袁奎愿亲去探查河西军情!”
袁勜叹了口气,拉起他道:“袁奎,多日不曾叫你这旧名字,只记得你们兄弟三人和陈刓一道投靠我袁家之后,便改名换姓,还取了几个少见字做名讳,而你原本便姓袁,便保留旧姓。”
袁奎神色感激,不住点头。
“汝欲去探便去!呵呵,非是我小看汝兄弟三人!此刻你们便是带足水囊干粮,一人四马,怕也难达玉门关!”袁勜细看东方,不住冷笑!天地早已变作茫茫黄色,顷刻间狂风大起!
且说一月之前征东将军胡成在帅帐之内易容,而后扮作夏王模样。夏王易容成征东将军。二人相视无不大笑。
“想当年洛阳大战时,末将便是扮作大将军,骑着黑霸王,手握屠龙,竟连赵延子大哥都未发现,而后大将军出奇兵,自背后大破敌阵!想往昔之事,亦别经年矣!”
胡成大为感慨,剑㻂嘻嘻一笑:“你这厮何时学会之乎者也这一套,莫非是我师哥教的?”
夏王、雪将军无不掩口而笑。胡成尚未穿好衣襟,正待披甲时,忽而一阵惊惧:“大将军,你莫非要以身为饵,牵制河北叛军?不行,这法子太过冒险了!”
夏王眼神清澈,只温和一笑:“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方今我军兵力捉襟见肘,龙城‘新军’底牌未到时机……”
“大将军若执意如此,末将绝不领命!”胡成说罢便欲撕开人皮面具,雪蓁、剑㻂二人毫无征兆四手齐出,征东将军这壮大汉子竟但觉浑身酸麻,无处使力,顷刻被二人制住。
雪将军甚是歉然:“小胡,事出仓促,我二人力道重了些。”
“雪将军……大将军,却又何苦?”胡成叹息,跌坐高凳之上。夏王伸出指头,悬在他胸口处,正色道:“小胡,你我相交两世,为救黎庶于水火,数次从于患难,名为君臣,实则莫逆,汝该知我初衷。”
“胡成是直性子,正因为知殿下初衷,这才更不愿你涉险!义昭殿下!”
胡成神情真挚,夏王大为感动,伸指点开他膻中穴,语重心长道:“益州军情万分危急,其势危如累卵,王杊举社稷大才,更通兵法韬略。有他在益州牵制战局,九锡门如虎添翼。汝率主力此去,胜负之数不过也只五五,若此战失败,定然撼动国家之根基。”
“何不先拿下羯乕?”胡成又问。
夏王摇头:“羯乕兵力甚多,又有精锐万余,只稍逊屠神卫,且黄河以北土地广大,无险可守,若留大军在此,便需速战速决,然青州陈昌爚亦为枭雄,深谙唇亡齿寒之理。更兼九锡门从旁作祟,大战怕是要旷日持久,定致生灵涂炭!”
胡成不禁深思:“辽东有赵大哥牵制,幽州军便不能驰援;灵州有杜衍侯,远水解不得近渴,河西王更无需多言;段虎臣十五万兵拒守长江,能外调者不足三成,否则定遭背刺,到时荆、扬大族乘势而起,割据一方,局面便当真无法收拾。剩下只有我这五万兵力。而益州王杊举与河北羯乕、青州陈昌爚相比较,为害确然更大!河北若然不敌,殿下还可退居关中,拒守山河之险,自保不成问题,龙城山河四塞,太行八陉道路难行,羯乕兵力再多一倍也难破关,待其粮尽之时再图反击!若放任王杊举不管,此贼怕当真孤注一掷,沿长江而下,直取荆州,又或者走陈仓古道,奇兵直扑关内,若贼众成合围之势,后果不堪设想!”胡成愈想面色愈白,冷汗淋漓而下。
“天下形势自有其变!通者达而愚者顽,王杊举若与羯乕易地而处,其势亦变,那我便只能破釜沉舟,在冀州将之先行击杀!”夏王目敛厉芒,帅帐内杀气腾腾。
胡成激动得浑身打颤:“末将鲁钝,还是大将军某胜一筹!”
夏王无奈摇头:“河北之势,羯乕与陈氏不足为惧,所虑者九锡门!目下陈氏该已和羯乕叛军合流,若我军与叛军死斗之时,九锡门定在背后死力牵制,再加上袁氏、萧氏庞大财力为后盾,若战争旷日持久,益州叛军再出汉中,大厦必定倾覆矣!”
“是!是!末将方才也这般想!”胡成忙不迭点头,夏王又道:“若我军兵少,则进扰敌,退可固守,年初大灾,河北、青州难养数十万大军,久必生变,变则可出奇兵,一战可定!”
胡成苦笑:“大将军,剑阁险要之极,从古至今从没有一将攻破,这却难为臣了!”
剑㻂、雪蓁噗嗤一笑,瞅着师哥,传音道:“遣将不如激将。”
元曦神色忧虑,假意叹息:“吾固知此事极难,段虎臣当年侥幸破了剑阁,以数千锐士一举击溃益州王刘漾十万大军,想来世人皆以为其兵法第一,千古无二,寻常凡夫之辈何能及也!”
胡成大怒,起身吼道:“大王凭地看不起人,他段虎臣能,我亦能!末将愿立军令状,三个月内不拿下益州,便砍我头!”
“可是戏言否?”剑㻂、雪蓁笑嘻嘻给他披挂,胡成更怒:“雪将军也看不起我!我胡成在此立誓,定破了益州,取王杊举狗头献给大王!”
胡成提笔便写,字迹狂放,龙飞凤舞,夏王握着军令状,心头大喜,拉住他手:“军中无戏言!吾教雪将军和师弟辅佐,随汝一道入川,在此地等汝捷报。”
“大将军瞧好吧!”
胡成气鼓鼓便欲出帅帐,忽而笑道:“义昭殿下,现在末将是大将军,您是征东将军。这奸计可不能叫羯乕那残忍无道的蠢货识破了!”
‘征东将军’大笑,对‘大将军’示以勉力神色,这才转身走出帅帐,雪蓁追了出来眼中满是真情:“师哥……”
“将军!”
此时正有不少巡营士卒路过,对‘征东将军’行礼。
‘征东将军’回礼,后忙将雪将军拉到角落处:“我给你留了足够分量的‘三盗盈神丸’和‘五贼焚心丹’,每日需按量复下。”
雪蓁含泪点头,强忍苦痛,嘱咐道:“你这计策本就是明牌,羯乕数日后便能察觉,若当真顶不住时,便入潼关,别逞强。”
‘胡成’微笑:“我省得了。”
雪蓁再也无法忍耐,便欲吻他,‘胡成’疾闪,身后将士近前,恭敬行礼:“雪将军、征东将军!”
“嗯,去忙吧!”
雪蓁早已含泪离去,‘胡成’心底五味杂陈,身形隐没于黑夜中。
二日一早,‘夏王’率四万五千余众拔寨,而后先行入关中,从金牛道入汉中,一路势如破竹,汉中叛军一战而降。自此,‘夏王’勇猛精进,一路攻破阴平、白水关、关城,兵锋直指剑阁!
未想到王杊举收缩兵力剑阁后,夏军连日激战整整两个月,竟未立寸功,更死伤万余将士!‘夏王’忧心忡忡,神色郁郁。
“小胡,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方才已经派出探马,到大剑山寻路。”雪将军安慰,胡成此时摘了兜鍪苦笑道:“整日带这个人皮面具受罪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攻不下来,如何面对死去将士,我又有何面目见义昭殿下。”
剑㻂笑道:“放心,我师哥待你如兄弟,可不舍得杀你。”
胡成苦叹,正在此时,龚乂、蔡倐捷、雷明、欧阳峑、仇风、仇云几人入内:“大将军!”
‘夏王’连忙正襟危坐:“嗯,嗯,何事啊!”
“大将军,目下军情吃紧,我几人愿出去探路,好过在军中吃白食。”欧阳峑说罢,仇云附和:“确是!大王,请下令吧!”
“请下令吧!”
‘夏王’抚须,难掩尴尬神色:“来日有言在先,此次随我出来,便听我话,兵危战凶,若你几个出事,我如何对得起众位掌门。仇风……”
仇云一愣,扭头看左边龚乂、右边蔡倐捷,仇风却在身后。
“嗯,嗯!”雪蓁忙用脚踩他。胡成忙即抬手指后排到:“风兄弟,听说你是灵州人士……”
后排的仇风一愣神,几个小辈目光古怪瞅着夏王,剑㻂忙笑道:“我师哥这几日太过操劳,你们几个先到我营帐中吧!来来来,走!”
雪将军看着群侠远去,这才舒了口气,胡成苦笑:“扮大将军也就罢了,我和这些娃娃却当真不熟,如何瞒得过去。”
“再忍几日!再忍几日!‘消息’多半便要传到此地了。”雪将军看着他狼狈样子,不由得掩口而笑。胡成急道:“不如臣也学那邓艾,从剑山里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道算了!”
雪蓁皱眉不语,忽而道:“龚乂祖上原是苏杭人士,蔡倐捷是交州人士,仇家兄弟本是青州人,欧阳家则居于荆州,只有雷明是川中人。”
胡成叹息:“是啊,这些娃娃都是因为前朝战乱,这才流离失所,嗯?!雪将军,雷明小兄弟是益州人士?他可是本地土人,是否熟悉山路?”
雪蓁神秘一笑而不做答。
帅帐之外,群侠待剑㻂走后聚在一起闲聊。仇风忽道:“不对!”
“三哥,哪里不对?”
仇风摇头:“大将军不是大将军,征东将军也不是征东将军。”
几人一头雾水,欧阳峑脑中灵光一现:“对,对!我怎么没发现!”
继之龚乂、蔡倐捷、仇云尽皆恍然,眼中神色奇异,唯独雷明不知所云:“你们几个在说什么?”
“雷明兄弟和大王相见较晚,自然不明白。”
“是也!”仇云嘻嘻一笑:“雷兄弟,我且问你,大王平日是何神色?征东将军又是何模样?”
“宗主不怒自威,神目凛凛,但若与之单独相对,却让人如沐春风,且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实是千古未有之雄主!征东将军……”雷明说罢,自己也觉古怪,大惊道:“难道他二人为掩盖军情,相互易容了!”
众人不约而同挑起大拇指,正要说话时,背后笑嘻嘻人声不绝,继之一阵狂风刮来,众人只觉面前一花,无数道指力亦扑向各处要穴:“泄露军机,百死莫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