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昏暗一片,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轻匀的呼吸。
良久后,仲陵才开口,语气轻得仿佛犯了错的孩子:“言兮,我错了。”又道:“可我不知道错在哪了。”
言兮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仲陵微不可察地叹了声:“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从何时开始错的,我想了很久,可想不出答案来。或许错的就是我,我本就不该存在的。如果不是我,我娘不会死,所有人不会被我牵累,事情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不,仲陵,你没有错,殷将军也没有叛国。他没有罪,你更没有。”言兮还是从被衾下坐起身,抱住了他:“正是因为有你在,一切才会变好。对我而言,这世上只有你是值得的。”
仲陵似是愣了会,旋即也紧紧拥住她,笑了一下:“虽然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可听你这么说,心里还是开心的。”
他将下巴抵在她颈后,轻声道:“言兮,我累了。”
“嗯。”
“我忽然觉得好累,我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活着,不知道曾经所追求的有什么意义。我只觉得好累,好累,不想再动,也不想再去争了。”
“那便不争了。”言兮安静地靠在仲陵肩上,任由眼泪淌了满脸,将他肩上一片濡湿:“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去想,只要你活着,便什么都好。”
默了片刻,仲陵再开口,声音却有些喑哑:“言兮,我们走吧。”
“去哪?”
“不知道,反正先离开京都,你想要去哪,我都带你去。”黑暗中听他笑了笑,继续道:“以前总说要带你出去玩,可又总是没时间没机会。现在好了,我们可以离开,不去管那些纷扰的人和事,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我们可以往北走,去看看漠北风光,那里有碧绿的草原和湛蓝的天,能骑马自由驰骋;也可以去江南,去你梦里见过的地方;或者去海外,都说海外有仙山,我在东海时,听那些出海贸易的商贩们说,海外也有国和岛,那里的人长得和我们这大不一样,却有自己的风俗和传统……”
言兮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望着他黑曜石般晶亮的双眸:“我想回潼城,去拜祭我爹娘。”
“好。”仲陵握住她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落吻:“就回到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
真的能回去吗?
言兮话卡在喉咙口,却还是没有问出口,又靠回他肩上。
仲陵于黑暗中温和地微笑着,笑容深处是无尽的苦涩。
——心里终究是明白,再也回不去了。
在这片他和他的父亲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国土,已没有一方他的容身之所。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着,什么话也不说,好似如此,就能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而方才所说的希冀,也都能成真。
一缕熹微的晨光从透过窗纸,天终于还是亮了。
沉默的空气像一把利刃,在心头反复穿插,几乎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良久后,言兮攀着仲陵的肩膀,仰起头来,将他散落在额前的鬓发拂至耳后,吻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顺势而下,吻向他的唇。
四唇相接时,都感觉到彼此的颤抖,最终只碰了碰便停下了。
“去吧。”言兮捧着仲陵的脸,声音隐隐在颤:“去找义父,他会想办法救你的。”
仲陵没说话,只是静静地与她额头相抵。
许久的许久后,仲陵松开了言兮,将她按回床上,盖好被衾,柔声道:“言兮,我走了。”
言兮张开欲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点点头,望着他离开。
初阳已升上院墙,庭院中四季常青的草木上都附了层薄霜,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好似下了场小雪。
仲陵关上房门,走到廊庑下立住,迎着日光望去。
刚出的太阳尚且温煦,可是看久了,还是会刺目。
他看了一会便别过头,一时间眼前白花花一片,眼睛有些灼热感。他将目光投向廊下的阴凉处,却又是一片昏暗。
而这昏暗中似有人影,瞧不真切,可心中知道会是谁。
小叶儿静静地立在廊柱后,低着头,偶尔看他一眼便又垂下眸去。
仲陵想对她说些宽慰的话,可不知能说什么,便又想如从前般对她笑一笑,可结果却只是极为勉力地扯了扯嘴角,便打住了。
他静立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太师府格外寂静,一路上除了几个置办伙食要早起的厨役,竟没看见旁人。仲陵一路避着人,不多时便到了太师卧室外。
卧室门紧闭着,里外都是静悄悄的,对门的书房半掩着门,里面不时传来几下苍哑的咳嗽声。
仲陵走到书房外,才举手以指节轻叩房门,才叩了一下,里面便响起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
“进来。”
他默了须臾,便推门而进,与坐在书案前的太师对视一眼,便撩摆单膝跪下,做请罪之姿。
古铜香炉中燃着安息香,袅袅烟气氤氲在空中,淡雅的清香拂去了心头的躁动,只让人觉得平静。
太师穿着家常旧衣,端坐在太师椅中,倒是毫无惊诧之色,只是颔首望向仲陵:衣衫有些脏乱,面容憔悴不少,想来逃亡的这段日子并不好过。
“起来吧。”太师道。
仲陵却并不起身,依旧跪着道:“学生心中有几个问题,斗胆要老师解惑,不然便……死不瞑目。”
太师叹了一声,道:“你要问什么?”
仲陵抬眸望向太师,隔着烟雾,并不太能看清太师的神情。
“老师是否早就知道,我爹从未通敌叛国,当年他是被冤杀的。”
“而今再追求当年的真相已无意义。”
“无意义?”仲陵怔了怔,继而苦笑:“那我爹血战沙场、悍守边疆,我娘这些年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存在是否真的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