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银丝炭烧了整整一晚，额外硬撑了三个时辰，终于在巳时中的某一刻黯然寂灭，飘出一缕近乎无色的轻烟，浮到半空，像河边的芦苇花，搔了搔宋星摇平稳翕动的鼻子，散了。
窗外的天色尚且昏暗，如黎明前的晦朔，不像临近晌午该有的明媚。宋星摇裹着被子蜷起腿，弓成一个熟透的大虾模样，皱皱眉，不满地念叨：
“冷！”
片刻，她腾地掀开锦被翻身坐起，有些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被角扬起的风吹得她滚成乱麻的发丝颤颤轻抖，鼻尖被空气中的凉洇染出一点淡红。
她的视线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澈，看着宽敞的内外厅室，轻纱垂幔，古朴而精美的装点摆设，再看着窗下的楠木边榻上叠放整齐的软枕背靠，一拍头，终于大梦方醒，想起来自己是睡在何处了。
双腿一旋从床上跃下，脚尖踢到一摊轻软之物，宋星摇低头去看，正是自己不知何时坠落在地的外衣，俯身去捡，手指碰到衣服的刹那，忽尔忆起昨晚他抱起假寐的自己时，故意在他耳边说的话：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现在重新想起来，宋星摇心中对卫子湛的想念油然而生，下意识回头寻了一遭，视线之内并未见到他的身影，又向着漏壶看去一眼，发现就快临近午时，自己一觉睡到翌日中午，错过了两顿饭，琢磨着，卫子湛大概是去用午膳了。
忙整理好床铺，伸开胳膊穿好外衣，四下翻找一阵，并未找到梳子、妆奁这些女儿家用的物件，只好用手大致捋顺了披覆的发丝，抬腿向宫门走去。
经过衣架时，瞥见架上挂着卫子湛常穿的那条银狐外氅，宋星摇顺道取了下来，折成三折抱在怀里一并带着，气鼓鼓地抱怨卫子湛为何不叫她一起吃饭，又担忧他不披大氅会受凉，脚下一刻不停，跑出他的宫苑寻他去了。
行宫的半空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潮凉，这凉意不似北方冬季的刚猛生硬，冷得直往骨缝里钻凿，只消穿戴得厚实些便可抵挡。而是泛着薄薄的缠绵，像浸了水的棉絮黏附在皮肤上，经久不干，不会一次性直接冷透，却日日不消不散地磋磨。
宋星摇将双手插在大氅厚实的毛针下，用臂肘端住搂在胸前，沿着蜿蜒小径漫无目的地找了几个地方均是无果，晃悠小半晌，才终于发现一个揣手疾行的黄门内侍正向另一条岔路而去，小跑着追上，客客气气喊道：
“等等、等等！小公公请留步！”
小内侍弯腰转过身，不敢抬头，只眼睛向上翻着偷看喊他的人是谁，很快垂下，恭敬回应：
“宋姑娘安，宋姑娘吩咐小奴何事？”
“小公公客气了！”宋星摇向上掂了掂沉得滑坠的大氅，重新抱好，“请问小公公，可曾见到二公子在何处？我急着找他，给他送件防寒的衣物。”
小内侍身形又向下弓了两分，向南处一指，道：“姑娘穿过这片花丛可见赏湖的游廊，沿着游廊一直走，二公子他正在湖心的水榭休息。”
谢过小内侍，按他所指的道路走出几步，宋星摇心头泛起一丝疑惑，又回过头喊那人，“请问小公公，你如何知道我的？”
小内侍忙回过身，淡然回答：“宋姑娘是贵客，宫内所有的人都知道。”
又弯腰等了一会，不见宋星摇再问他话，小内侍微微仰起脸确认眼前的人还在，卑驯地试探道：“宋姑娘若无事，小奴这就退下了。”
说罢慢慢向后退了三步，一转身迈着碎步离开了。
宋星摇攒着眉心再愣上片刻，不远外有马匹嘶鸣，她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湖泊对侧的树影掩映当中，有两辆华盖车驾停在路旁，三五匹高头大马并头而立，车马附近隐约有人影攒动，只停了片刻功夫，人影好似重新爬回车中，马匹昂首慢行，拉着车驾碾过坚硬的石板小路奔着西边的宫群去了。
被这般一扰，宋星摇方才还未来得及细想的思路就此中断，天光晦暗更甚，她心中担忧卫子湛着凉，不再分心瞧热闹，再次向南边的花丛钻去。
丛中小径只一人宽窄，两侧芍药、木棉、蔷薇各色的花朵琳琅挤满，更有菊花、腊梅交映绽放，在这四季温润皆如春的行宫里，植物的生长都乱了季候，竞相展露勃勃生机。
宋星摇小心避开旁枝斜逸的花蕾，免得抖落的花粉沾染到大氅之上，大氅本就厚重，她端了这一路，两臂有些酸痛，就快感到坚持不住的时候，小径终于到了尽头。
走出花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湖面宽广而平静，在阴暗的天色下似打磨得光滑的玄铁，泛着沉沉的、没有温度的幽暗。一道游廊架在湖上曲折回转，一端连接水岸，一端通向湖中央的四角攒尖的水榭。
抬眼望去，榭中有一人倚栏而立，风吹得他的衣袂飘然，一手扶栏，另一手负于身后，风一动，宽大的袖口也动，更衬得他身影单薄，萧索落寞。
看着水榭当中那人一头银发，虽是背对自己，宋星摇也一眼认出他是何人。心头泛起一丝心酸，很快又被见到卫子湛的欣喜取代，她抱紧怀里的大氅，踏上游廊，欢欢喜喜向他走去。
风迎面吹来，距离水榭的位置越来越近，宋星摇倒慢慢收缓了脚步，眉眼舒展，心里生出一股调皮劲。
她轻手轻脚地挪动着，向卫子湛一点一点靠近，待到雪中信冷冽、清寒的幽香随着他的衣袍翻涌、混在风里袭来，宋星摇兴奋地呼叫着：
“接住！”
她抖开大氅向着几步之外的卫子湛高高扬起，念着卫子湛身子虚弱，她的力气拿捏得并不猛烈，只需卫子湛不再故作不知身后有人，稍稍提前转身抬手就可轻易接住。
可偏偏卫子湛像是真的不知道她靠近了一般，随她开口喊他，身形明显一惊，再回头时已是慢了半拍，那大氅扑在他的后背扑得他微微踉跄半步，紧接着软绵绵滑落在脚下堆成一摊。
宋星摇笑意更浓，正想着如何借此逗弄他，却见卫子湛的目光从地面缓慢抬起，钉在她脸上，神情冷漠。
“你怎么在这里？”
他毫无情绪地问道。
宋星摇的笑有丝僵硬，她察觉到卫子湛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说不清，她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重新向上扬起笑容，走上前俯身捡起大氅递给他，“我来给你送……”
话未说完，却被卫子湛冰冷的声音打断，“吾问的，是你为什么还未离宫！”
他回正身子，迎上宋星摇惊愕的目光，她嘴边的笑抖了抖，亦如他的心，也在别人看不见的胸膛里，抖了抖。
见她良久不说话，卫子湛负过手侧身面向湖面眺去，没有接过那件属于他的外氅，“你该走了，宋姑娘。”他语气沁着说不出的凉薄。
“你在赶我吗？”
听到他忽然又变回那个高不可攀的称谓，宋星摇抱着大氅的手臂慢慢垂下，嘴边的笑也跟着垂落，盯着卫子湛留给她一半的侧影，想从他眼尾的余光里找寻真正的答案，“只一天，就赶我走吗？”
宋星摇的声音失望，却并不悲伤。
她本来就不会停留太久的，她答应过卫子歌，会尽早赶回颍京。只不过她还未来得及想好该如何向卫子湛道别，又该于哪一天与他道别，这离别的话，竟已从对方嘴里说出来了，在新年伊始，不带有一丝眷恋与不舍，就那样冷冰冰的，像个陌生人那样，出言逐客。
对了！是陌生！
宋星摇心里突地一跳，终于领悟她所想的不对劲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凝神定定去看卫子湛，他漠然的目光，面无表情的脸，紧绷的颌线，距离很近实则内心防范而疏远的姿态，恰如她在青州的屋顶第一次重逢他时的那般，他那时还不记得她，就是那样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审度自己，平心静气地听着自己讲话述说，其实内心根本不在乎。
就像一个君王对待他某一个子民那样，怜悯她，却又无视她，因为不相识，因为没有情感的牵绊，只当她是一个值得同情又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宋星摇想明白了他的态度，却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只静静立在他的侧后方，等他回答。
可卫子湛并未回答，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既令她匪夷所思，又尖锐刺骨。
他鼻中沁出一声冷嗤，偏过半张脸斜睨着她，玩味地打量宋星摇的脸，用手指轻佻地勾了勾她鬓边的乱发，像在赏玩一件做工不甚精美的摆件，带着挑剔又嫌弃的目光，“吾已许了你一夜相伴，宋姑娘。”
卫子湛收回手讥笑了声，“你是兄长的人，难道真的以为，吾会对你动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