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依旧有承载着希冀与憧憬的炮竹声,有冬季的寒风,有稀稀落落濒临坠落的枯叶,天气不算太好,整片天空灰蒙蒙的,并不清澈。
床帏中的姑娘还在拥被沉睡,卫子湛走到床边静静看了宋星摇一会,眸底的光安宁、平静,投出深邃的缱绻。
他脑海中空荡荡的,如同险峻幽深的峡谷,谷中只有雾气弥漫,有鸟鸣,有猿啼,有蜿蜒流动的江水潺潺,没有俗世的吵闹喧嚣,没有云波诡谲的政局,也没有满腹阴谋、算计的机变,让他的心在这一刻变成纯粹的空白,只需守在自己的心上人身边,安安静静,看着她熟睡。
可他的脑海里又满满当当的膨胀,像一团被压缩、压缩、再压缩的气体,压缩到极致后却迸发出了无比猛烈的爆鸣声,在他耳边尖锐的呼啸,吹散谷底的雾气,掩盖住自然的美好,将他不得不面对的黑暗漩涡暴露无遗。
他不愿拉她进入漩涡,只好推开她,一次又一次,只希望她安全些、开心些,睡梦中的梦境更美妙些。
每一次的推远都像一张被生拉硬拽而撕裂开的丝帛,从上到下,刺耳而艰涩的“嘶——嘶——”声亦如他的心,反复被他自己扯碎,在原来的伤疤上再添新的伤口。
而她就像回旋的镖,抛得远远的,却总是旋转着、不知疲倦地重新返回到身边,令他束手无策,茫然,不舍,又不得不再次决绝地抛走。
这一次,你又来做什么呢?
卫子湛垂下睫羽,抬手伸到宋星摇的脸颊旁,被心中的矛盾凝固成不敢前进的手势。
你的同心咒引还未解除,你该呆在兄长身边,为他做事,为他解忧,哪怕喜欢上他,也总强于跑到我这里,让我提心吊胆,只怕情不自禁下做出牵动咒引发作的事。
有短促、遥远的鸟鸣刺透窗棂传进屋中,卫子湛的目光忽尔轻闪,无奈浅笑了下。
或许是我多虑了,你对我无心,即便我情不自禁,又能怎样呢?
他继续把手指向前探去,轻轻碰了碰宋星摇的脸,皮肤上淡淡的温热传来,她忽然翻动身子,懒洋洋变成正面仰睡的姿势,额头上还印着被褥挤压出的红痕,像只慵懒地狸猫,蜷在它温暖舒适的窝里深眠。
卫子湛的心被宋星摇突如其来的翻身惊得停了一瞬,时光在他未及收回的指尖流逝。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浅浅落下一枚难以克制的吻。
推开门的瞬间,一缕药材清苦的香气夹在风中扑鼻而来,卫子湛打眼扫去,视线转动一半,就见院子的角落里,靠着墙边,阮慈一身男儿装束坐在一只小矮凳上端着手中的蒲扇摇风,扇动得沸腾的药炉水雾弥散,“咕嘟嘟”向炉盖外冒着大大小小的气泡。
听见开门声,阮慈嘴角沁着细细浅浅的谑笑转回头看去,随即回头继续摆弄眼前的药炉,“巳时了,子湛兄!”
她忍不住沁出一口笑意满满的呵气,“看来子湛兄终于舍得出屋了!”
卫子湛脸色有些局促地不自在,摸摸唇咳了声,不想被阮慈看穿尴尬,换了个话题问道:
“怎么跑这来熬药了?”
“嗯……”阮慈忍不住挑挑唇,“子湛兄的殿门紧闭,我怕送药进去打扰你们,又怕干等在这药会凉,所以……”
她摇动蒲扇,扇动得炉膛里的火更旺了些,“没办法,只好在子湛兄的殿门外支炉子熬药,候着你出来了。”
卫子湛脸上又是一窘,关好殿门走下台阶来,靠在阮慈身后的树干上作陪,真诚道:
“多谢。”
随即又补充,“辛苦你了。”
“不必言谢!”阮慈明快而利落地回答,一边拿厚厚的湿手巾裹住掌心掀开药罐查看,一边侧过脸对卫子湛笑了笑,“只要能帮到你与星摇,我不过熬个药而已,有何辛苦的!左右在哪都是熬,在膳房里自己熬还无趣,不如跑来子湛兄的寝殿,亲眼看看子湛兄出门时是什么样的心情、神采,以后学给阿鹤听听,这样一盼着,我更是觉得一点都不辛苦!”
言毕,阮慈清婉出尘的脸上竟浮出一抹狡黠,令卫子湛眼中的光不由得一跳,自己的嘴边也生出一丝薄笑来。
“所以昨晚的事你也有份,对不对?”
卫子湛眼睛一弯,继续笑着分析,“开始我还以为是她自己的鬼主意,直到她故意说喜欢阿鹤的时候我才慢慢想明白,你们两个,还有辛梦儿,三人一起设计了一出连环计,一环套着一环,就等着看我笑话吧?若非我早早就发现她与殿外的人摔杯对暗号,还真险些被你们唬住了!”
他望着殿门无声一笑,又对着阮慈的背影感叹:
“阮慈,我只道你素来文静内向,怎么越发学着阿鹤一般狡猾了?”
阮慈面不改色,依然一副闲淡的神情扇着炉火,“临走时阿鹤就特意嘱咐我,让我找机会帮你们两个闷葫芦一把。再者说——”
她放下手里的扇子,握住手巾又打开药罐看看,见药汤已熬煮得粘稠,颜色泛着黑褐,盘算着药已煮好,伸手取来敞口的药碗摆在地上,将手巾覆住药罐的把手准备将药汤倒出来。
卫子湛见了,拢好自己的外衣,矮身蹲下,伸手从阮慈手中将药罐接了过去。
“我来。”他缓缓向碗中倒药,眉梢轻扬,“你继续说?”
阮慈也不与他推诿客套,自己起身站到一旁,打量着卫子湛的侧脸,继续说完她的后半截话。
“再者说,喜欢一个人自然是越来越相像的。这一点,子湛兄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嗯?”卫子湛端起碗徐徐吹气,“我该知道什么?”
阮慈叹口气,细长的娥眉相互锁着,锁成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如果没有被我们的把戏唬住会如何?”
她未正面回答卫子湛,倒反问回去。
见他仍一脸茫然的吹着手中的药碗,只好再问:
“你如果没有看穿昨晚是我们三人故意捉弄你,当你听到星摇因为辛姑娘亲近你而生了误会,听到星摇说喜欢阿鹤、愿意同我互称姐妹,子湛兄,你会如何?”
“我会……会心急,会生气。”卫子湛一笑,笑容中盈溢着满满的自得,试探着抿口药,才道:“她不就是想让我心急、生气吗!因为见到她时我对她语气不好,所以才想了这么个伎俩来报复我。”
卫子湛说完越想越觉得有趣,又为自己看穿了宋星摇的小心思而得意,浑然未曾发现阮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药碗一倾,头一仰,将满满的苦药一口气灌了几大口,再吹凉些,又是几口,不多时,已然喝尽。
天色依然沉闷而浑浊,偶尔有几缕阳光射到地面,不多时重新被灰沉沉的雾霭遮蔽。若是大好的晴天,此刻该日上三竿了。在这样昏灰的天色下,时辰的刻度被模糊,殿内睡着的人未醒,殿外的人已手脚麻利地将药炉、药碗一并收拾妥当了。
阮慈将这些熬药用的物事收进竹篓中抱在怀里,立在院门旁盯着卫子湛,气的生笑。
“子湛兄,我说你与星摇也越来越像,真是一点都不冤了你!”
她抱紧竹篓扭头便走,恬和的面庞上挂着一袭哭笑不得的无奈,“你们两个,都是一样迟钝,一样白痴!”
听阮慈挖苦自己,卫子湛并未生气,反倒被她的话引得更加好奇,隔着院墙提声问她:
“你们两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问过后没有听到回复,只有阮慈远走的脚步声逐渐辨听得不再真切。
卫子湛空腹喝过药,现下觉得腹中热辣辣的灼痛,因他身体中的毒使他发寒畏冷,阮慈配给他喝的药多添了暖身、补气血的药材,药性随着血液周转一遭,身上的凉意慢慢被药材的温性驱散,即便立在风口下,也不觉得身体冰凉难受了。
他走到石桌旁坐了,石凳被寒冷冷却了一宿,带着扎人的凉。回头看去一眼寝殿,殿中安静无声,想必宋星摇还缩在被衾当中沉睡未醒。
想起她大概只有睡觉时才能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又想起方才自己偷偷一吻,卫子湛不由自主地摸向唇瓣,心里悠悠荡出一缕苦涩的甜。
这缕若有似无的甜还未消弭,高大的墙外一阵轻缓有序的脚步传出,听声音的方向,似乎正奔着寝殿而来。
卫子湛淡漠的神情随脚步声的靠近一点一点变成意味深长的审度,他的目光深而凉,带着野兽捉弄猎物时的戏谑,望向宫门边俯身来通传消息的小内侍,嘴角挑出了然的冷弧,喃喃自语:
“来得倒是比我想的,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