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宫宴在众人酒足饭饱、酒气酩酊的餍足中散去，三更的晚风迎头袭来，吹得面色潮红的人额头生凉，微有迷离的目色也在刺骨的寒气中转瞬清醒过来。
群臣们结伴跨出宫门，三五成群自发聚成小队伍，或相互辞别，或低声谈笑消磨时光，等待着府内的小厮赶来车撵迎接，或扶着墙弯腰作呕，身后有交好的同僚帮忙拍打。
因职务相同，又都是于外地赶回，四座主城的太守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站在光线淡弱的灯笼下等候官驿派的车驾前来。
孔晖在四人之中序齿最末，席间少不得提着酒壶挨一个人敬酒，几圈下来该有三壶烈酒进肚，面颊绯红，已然大醉。适才吐过一场，脸上的醉色不见多少消退，神志倒恢复几分，涣散游离的目光也变得稍稍清明。
风一吹，醉酒后燥热的皮肤瞬间生出一片寒凛，激得他一抖，定睛看去，眼前另外三位太守正面色各异地盯着他。
由于卫子湛、卫子安亲密的缘故，章豫、孔晖相较另两人自然更为相近，见孔晖醉得不轻，玩笑道：
“孔大人到底是年轻后生啊，席间喝了三壶酒，现在还能稳稳当当站在这吹风，不比我这老骨头了，别说三壶，就是三杯，也得睡上一天一夜才能醒过来！”
孔晖胸膛一涌，忙抬手捂住酒嗝，手指沿着章豫的脸画着圈，不正经道：“章兄你……你‘风韵犹存’，哪里是老骨头了！”
此言一出，耿怀琮以及武都太守韩植也都闷声笑起来，章豫哭笑不得地“哼”了声，别过头不再理会这个醉鬼。
耿怀琮向着黑沉沉的夜色遥望一眼，尚未看见车驾的影子，转回身接过话头，话中之意有些抱怨：
“今天官驿这马车来得也太慢了，几十个人都等在这吹风，不知道驿馆里那些小黄门是不是也都喝醉了酒，忘了时辰了！”
“谁？谁喝醉了？”孔晖凑上前没头没尾地插话，“我吗？我可没醉！”
韩植为人刚直不阿，说话也直白，瞟了眼身外站着的其他官员，面无表情道：“马车太少，先从职位高的人开始接罢了。”
章豫抬手示意他小声些，连连附和：“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多站站，消消酒气也好。”
话题恰好定格在“等待的时长”这件事上，耿怀琮顺嘴提起另外一件类似的事，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问道：
“章兄，怎么今晚你与孔大人敬酒敬了那么长时间？王上问你们话了？”
章豫觑眼微微犹豫一番，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担心青州、南阳无公子主事会生懈怠之心，嘱咐我与孔大人几句罢了。”
“原来如此，那就好！”耿怀琮点头，又看了眼一旁直反酒嗝的孔晖，无奈笑起来，“看来二公子、四公子不在身侧，王上思子心切，话中虽是嘱咐，心里却是对两位公子的关心啊！”
章豫不置可否，点头一笑。那边孔晖却冷冷哼了哼，不等别人提问，头沉沉一坠，眼皮费力地眨了眨，缓过来些精神，莫名其妙地对着耿怀琮握拳一拜，“借耿大人吉……吉言、吉言了！”
他再眨眨眼，口齿不清道：“但愿王上是思子心切，我倒真盼着二公子能得王上、王上他的……关心呢！只叹二公子除夕夜只能在……”
孔晖越说越偏颇，另三人神色俱是古怪，章豫伸手扶住孔晖，暗自用力攥了攥他的小臂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见孔晖撇过头看向自己，章豫眉头一蹙，意味深长地挤出几个字，“你醉了，孔大人！”
有车马轮毂的碾动声从远处及来，寒风刮过，吹得孔晖的脸上泛起异样的青白，他的酒消退过半，被章豫盯得喉咙发紧，被他握住的手臂轻微一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话里的大不敬，张开嘴欲解释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官驿的马车驶到眼前，才勉强回了一句“多谢”。
韩植靠马车最近，收回脸上的惊异，若无其事地先一步爬进车中，孔晖扶章豫上车后自己也跳了上去，耿怀琮排在最末，目光盯着来回摆动的门扉出了片刻的神，被赶车的车夫催了催，才收回思绪也钻进车中。
官路两侧的商铺已打烊，街市上空寂无声，只有天空的烟花炸裂出细碎的响动，十几辆车驾载着外地返回的官员向官驿疾驰，车轮滚滚压过青石板，闷声不断。
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何文晞后来居上，马蹄不断调转方向，不多时便从马车的队列中穿梭而出，向东隐淡不见。
耿怀琮闻声好奇，挑开帘子向外看去，视线随着马匹游动，顺便狠狠吸了几口清冽的新鲜空气才收回脑袋。
由于方才孔晖酒后失言，车内一时间无人再有心情聊天，各自沉默着闭目养神，只有交汇一处的酒气萦绕在狭小的车厢当中挥之不散。
到达官驿，众人经过短暂的休憩后倦意更浓，纷纷跳下马车，再无宫门外候车时酒醉的亢奋，低眉垂眼、脚步拖沓地进了驿馆的院门，各自奔着自己的房间去了。
孔晖胸中烦闷，自己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撑着头闭上眼吹风，耳边凌乱涌向四面八方的脚步声渐渐淡弱，不多时，却有一道清晰的踏地声向他而来。
他撑开眼皮看去，见来人正是耿怀琮，只好强打起精神与之寒暄。
耿怀琮看出孔晖的倦怠，主动笑道：“孔兄且坐着吧，我二人年龄相仿又是同级官员，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耿兄你不跟我见外，我听耿兄的就是。”孔晖报之一笑，不再拘束，也安然落座。
因有孔晖殿中提醒耿怀琮一事，耿怀琮受其恩惠，心里感激，两人各自政见立场的不同所带来的隔阂感已然消失。
趁着浓重的夜色，在绚烂的焰火下促膝长谈一番，两人酒气都散去不少，孔晖更是将胸中的郁结排解出体外，心情大好。
又谈了两刻钟，酒劲一泄，困意便由内而外席卷全身，眼皮打架，说话也断断续续不再利索，耿怀琮摆摆手道：
“不行了不行了！孔兄啊，我是坚持不住了，困了！”
孔晖很是应景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这一打，耿怀琮也受其感染相和着打了一个，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向客房走去。
路上又随心所欲地聊了几句闲话，耿怀琮抹了抹眼角困出来的眼泪，漫不经心道：“哎，孔兄啊，我去向三公子敬酒时无意听到你说……说去，哦，去武都那边的行宫见二公子了，我这估算着，二公子自从去年冬月离开南阳后，好像一整年未回了，怎么，看来他病得很严重？”
“我、我也……”孔晖打了个哈欠，用力挤挤眼睛，接着道：“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头发全都白了，汤池里雾气缭绕的，脸色如何，我也没有看清……”
说到一半，孔晖发觉说漏了不该说的话，猛然住口，一把握住耿怀琮的胳膊，攒眉低声求道：“此事保密，还请耿兄不要外露！”
耿怀琮微一怔，虽然不懂孔晖对待此事为何如此谨慎，依旧点头应下了，“好，放心吧孔兄，我不与外人说就是了！”
孔晖松口气，这秘密一旦说漏了嘴，心里的石头倒像是落在地上了似的，反而不再时刻保持警惕，对知晓秘密的人也不再加以提防，他脸上浮现一袭虑色，颇为心痛不忍地说道：“耿兄，你是不知道，虽然我没有可看清二公子的脸色如何，可我见着这么一大碗药——”
孔晖两手拢成一个圆比量一番，“闻起来又苦又酸，我在旁边闻着都觉得呛鼻作呕，二公子竟一口气喝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像是……”
他沉吟着措措辞，“就像是二公子失了味觉一般，好像根本就尝不出来那药的味道！”
耿怀琮听他描述，自己想象着药的味道，不免觉得口舌生出一缕苦涩，咂咂嘴驱散开，双眉一紧，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劝道：
“二公子定会无恙，也许是你多想了。”
“哎！”孔晖推开房门，站在门口叹口气，“但愿吧！耿兄，我先回屋了。”
笔直的走廊内先后传来关门声，像水面的波纹轻荡荡散去又消失，只留下夜里的寂静，而那水里的鱼群，栖息在水面荷叶上的鸣蛙和半空中悬浮的蜻蜓却已各自为营，伺机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