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衍身为宰辅，他家中三子亦得了入宫的便利，卫枢与其两人各自的孩子自小到大甚是熟稔，而何文晞与卫子歌同岁，曾一同于太学读过一段时间的书，算有同窗之谊，加之年岁的关系，相比另两个大了他超一旬的哥哥，何文晞更喜欢混迹在几位上公子中间，彼此的关系更为亲近许多。
何仲衍中年得子，对何文晞的管教、约束不免宽纵，比之另两子稳重、守矩，何文晞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儿，性格更加不拘小节，带着点稚子般的莽直。
他于今年才擢升为四品执笔，第一年参与除夕宫宴，结果父亲、兄长却都不在，独留他一人应对来往奉迎，几杯酒下肚再找不出什么好听的词语来回答别人花里胡哨的贺酒辞了，只好捂脸装醉躲酒。
当下听不远处有人喊他，假意闭眼听不见，心里又奇怪何人敢直呼其名，眯了眼一瞧，原来是卫子歌噙着笑等他睁眼回应，眉毛一扬，再没了醉酒的样子，撑起身便走到卫子歌身前去叙话。
“大公子……”何文晞笑着的眼角里钻进一个正哂笑看他的脸，笑意顿灭，转身对着那人拱手道：
“王上，是文晞无礼了！”
“嗬嗬！文晞，你倒是反应得快！”卫枢并未气恼，抬手一指卫子歌身侧，“坐那，坐下说话。”
何文晞不再拘礼，抬起腿小心挤过两张案台之间不算宽敞的狭空，卫孾从身后拽来一只圆席，手腕一甩，圆席划出一道弯弧滑动至何文晞眼前停下，卫孾比何文晞小了三岁，喊其名字略显无礼，喊官职更为疏远，喊作“何兄”还有些别扭，干脆什么也没说，只笑道：
“坐！”
何文晞用脚尖拨正圆席的位置，一边坐，一边打量着卫孾，神色有着似是而非的认真，屁股缓缓落到席子上，视线仍未撤走。
一边卫子歌窜窜位置给何文晞，一抬头，见他看着卫孾不知想什么，好奇问道：“文晞，你看阿孾做什么？”
卫孾本已经回正身子，听卫子歌这么一说，又转过脸看回来，发现何文晞果然在看自己，也跟着笑了笑，“是啊，怎么看我？”
何文晞这才收回目光，煞有介事地对着两人道：
“大公子，我是在看三公子眉目间神采恣意、容光焕发，一见便是有喜事傍身的模样，琢磨着，该不会是要娶亲了吧？又一琢磨，你与二公子还未成婚呢，三公子怎么会先你们两人一步娶妻，一定是其他的事令三公子高兴，但再继续分析就想不通原因了，所以一直盯着三公子忘了转头。”
何文晞笑容纯粹，从卫子歌的案上取了只备用的空酒盅，端起酒壶自己斟满，向前一敬，“三公子若赏脸，能否讲给文晞听听，大好的良辰佳节让我也沾沾喜气？”
卫孾并未立即回答，先按照礼数也回敬了一盅酒，眼中笑意甚是浓烈，刚一开口，却见卫子歌借着整理袖口的时机偏了头看了自己一眼，卫孾这才自觉过于兴奋差点失了分寸，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道：
“文晞兄可是看差了，我只是喝多了酒而已，方才与王兄聊天，聊得开心就喝得开心，一开心，就醉了。所以文晞兄看见的神采、荣光，可能都是酒气！”
卫子歌已在酒席前向卫孾透露了，关于他所谏之事基本得到父王首肯，且会由他全权负责，这于卫孾来说，自然是喜事一件，又有烈酒催人精神，不免喜形于色被何文晞看了去。
但朝廷尚未开朝，正式的王谕需正月十五之后才会下达，此事牵涉颇广，卫枢还未琢磨出相对周全的说辞来布诏，而卫子歌行的暗棋更不愿提前被外人知晓，尤其是何家的人，方有刚才的眼神制止卫孾。
何文晞听后也不做多想，指指自己的眼睛，“看来我也喝多了！”
卫枢一直在旁静静听三个年轻人说笑，待互相敬过了酒，笑声平息下来，才切声问何文晞，“文晞，你父亲他风寒恢复的如何了？”
何文晞肃了肃表情，脸上的笑变得正经许多，并起盘坐的两腿，向着卫枢呈现出一个跪坐的姿势，“回王上，父亲他精神头好多了，可能是见到二兄他从矿军回来高兴，只不过浑身的病症还在，还是咳嗽不停、浑身乏力，喝药喝了半月了，还是不见好转。”
“病去如抽丝，恢复的慢些无妨，别落下病根就好。”
卫枢缓缓劝了声，看着何文晞的眼神如同看着自家孩子那般亲切，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向席中看去一眼，鼻腔里挑出一个轻轻的、上扬的音节，“唔？我才发现，文晞，你长兄今晚怎么也没来？”
卫枢眉心微沉，眼中的光含义不明，声音里添了丝焦急，“难不成文昭他也病了？”
“我长兄他只是单纯地告假未来，王上，您不必忧心！”何文晞调整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继续道：“本来今晚长兄他是要来的，可二兄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身体转态还未调整过来，父亲他又染病，府里的访客没人接待，长兄他只好找上谏院的典正告了假，留在府里主事了。”
他反过来宽慰卫枢道：“王上您不必担心，长兄他好得很！”
卫枢闻之一笑，看了何文晞片刻，才徐徐道：“那就好。”
继而很是遗憾地喟叹一声，“哎，该寻个法子让仲衍兄的病快点好才是，你看看，他不在，我这酒也喝得不畅快了！”
“我还在呢！我陪王上喝！”何文晞来了精神。
许是殿里现在的气氛太过热烈浓厚，而卫枢也难得从高位之上下来，融到众臣当中去，让人一度有些忘乎所以，也或许卫枢对何仲衍敬重有加，连同何仲衍的孩子也当做自己的子侄对待，模糊了身份与尊卑的界限。
何文晞不见丝毫畏惧，从圆席上弹起身，身形一转，对着自己原来的位置要迈步出去，卫枢身旁的姜内参很是长眼色，忙俯身先行出一步，拦道：
“小何大人留步，老奴替您取来酒樽便是。”
说罢一瘸一拐地奔着何文晞的案台去了。
何文晞素日里被府中的仆人伺候惯了，心里没觉得有何不妥，由着姜内参去不管，只拉着圆席靠近卫枢坐好，摆出不醉不休的架势，等着姜内参送来酒樽。
卫枢看着何文晞笑得宽和，摆摆手招呼卫子歌、卫孾也围过来，几人正在卫枢的案前相互挪动位置，卫枢平展开左手整了整宽大的袖口，又换到右手，手臂才伸到一半，就听一阵细碎的碗碟颠簸声从头侧上方传来。
那边姜内参托着托盘走回，恰好经过卫枢右手边，被他突然伸出的胳膊一挡，心中惊怕撞到王上贵体，腿脚又不稳当，慌乱之下一个急停，手里的托盘倾斜着偏到一旁，托盘上盛着的酒樽、酒壶顺着滑下去，姜内参下意识一抬托盘，酒樽、酒壶反倒被颠得离开盘槽，“稀里哗啦”一股脑地摔到地上，在何文晞脚边炸裂开，溅洒得他半身酒水。
殿内的喧嚣瞬间退得一干二净，所有人不知发生何事，全部转过头看向最前端几人愣住。
姜内参立刻跪在地上叩头，诚惶诚恐揽责在身：“是老奴笨拙误事，请王上恕罪！”
“瞧这差事让你办的！”卫枢斥了声，挥袖一指，“还不上前帮着收拾！”
“是、是！”
姜内参撂下空无一物的托盘，跪爬几步凑到何文晞身旁，扯着自己的衣袖帮着擦拭他身上溅的水渍，只不过水痕早已洇进丝帛的纹理之中难以擦净，留下一朵朵一团团暗色的污痕有碍观瞻。
卫孾挨得近，裤边亦沾湿了几块，自己低头随意用手指掸了几下，掸不掉便也罢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卫子歌笑着看了几人片刻，回过身对着众人道：“小事而已，不必惊慌。”
殿内的声音这才由淡至浓，恢复适才的嘈杂。
何文晞倒不是在乎此种小节之人，被姜内参泼湿了衣袍也不恼，一边抖开湿得最厉害的外袍，一层层分离开里外的小衫免得浸湿的范围扩大，看着浑身斑驳的样子倒是有些狼狈。
卫子歌无声向着卫枢投去一个眼神，他的父王并未与他对视，依旧安坐于座位后无所事事地瞧着热闹，卫子歌微微动了动嘴角，盯着何文晞身上的污痕想了想，建议道：
“父王，文晞衣衫尽湿，想必身上难受，不如请姜内参送他去后边烤烤火吧？”
卫枢闻言挑抬眸看了眼卫子歌，声音里听不出波动，“也好，就这么办吧。”他又落下眼睛，面容上亲切、慈爱的表情丝毫未变，对姜内参、何文晞两人摆摆手，再一指影壁的方位示意。
姜内参明白卫枢之意，颤巍巍扶了何文晞起身，何文晞年轻，脚步较快，眨眼的功夫已蹿出三丈之外，也不用姜内参搀扶，自己大步流星奔着内阁去了，姜内参磕磕绊绊地跟在后边，也一同转入影壁之后。
栖梧宫的火烛烈烈燃烧，摄目的光华连绵成一袭红色的影纱般的轻雾，礼乐绕耳不灭，灌进脑中，被酒气催发成蛊惑人心智的迷境，让人陶醉其间。
就是在这样万物祥和、冬雪清寂的夜晚，殿内居于繁华中央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样淡漠而平静的目光交汇后瞬间相错，各自挂上了一缕比夜色更深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