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内,管弦丝竹声声悦耳,觥筹交错杯杯相撞。
宴席酒过三巡,众臣皆面有醉意,就近拉着志趣相投的同僚谈笑风声,卫枢未坐高台,在群臣正位最首,懒洋洋靠伏在榻围之上,因是欢宴,也不去管座下有人来回走动敬酒,有臣子来敬他便浅饮一盅相陪,无人来时,只侧着头与自己的两个儿子闲话家常。
返京入宫的官员虽多,但地方官很少回京面圣,又有自家封地的城君在场,未免越矩,大多只敬城君公子,不敬王上。
另有中枢的京官里,三署六司的主薄、主掌案平日里直接对话王上,其余手下掌管的副使、司案等人未免被人诟病有“谄媚之心”,亦不会单独敬酒于卫枢,只随自家上司一起在席中遥敬捧场。
如此算来,卫枢前前后后也不过半壶酒下肚,脸颊上染了层醺色,实则心里还清醒得很。
今年两位公子未至,青州、南阳各自只有一个太守孤身回京,君不在,只能臣代为敬之,孔晖、章豫两人在下头一商量,决议结伴上前敬酒,这般既全了礼数,又不会受无端非议。
章豫序齿较长,孔晖让了半个身位在后,两人从群臣已颇为凌乱无序的席中挤到外缘,绕了小半个场地来到卫枢面前,弯下腰,恭敬地敬上杯中酒,道:
“臣章豫。”
“臣孔晖。”
“敬吾王千岁,福寿永安!”
卫枢正与卫孾说话,见两人来敬,打住话头,取了案上的酒樽,半抬小臂笑道:“好、好!”随即便一饮而下。
两人杯中酒空,不便再向卫子歌、卫孾两人敬辞,只颔首示意,两位公子亦不怪罪他们,卫子歌微微一笑,卫孾盯了孔晖片刻,也扬唇算是笑过。
章、孔两人完成差事,正准备退下返回坐席,连脚尖都向旁边迈出一步,却听卫枢叫住他们,忙又收回脚重新站好。
卫枢心不在焉地扫了两人一眼,视线落定在章豫脸上,“子安在外行军打仗,无暇理会青州内政,章豫,倒是辛苦你一个人了。”
章豫顿首,微显惶恐之色,“臣不敢。四公子人虽不在青州,但日日与臣有加急公文往来,一应政务从未疏忽,何况青州之下尚有各司、衙的同僚协力,并非臣一人之功,更谈不上辛苦。”
卫枢悠然一乐,“既然你不觉得辛苦,就好好守着青州吧,本身边境就不太平,去年冬天遭了雪灾,入夏又差点逢蝗灾,还有一场疫毒过境,百姓心里恐慌难安,你该好好体恤民情、平稳住流言蜚语才好,别让子安太过分心,也别让在外征战的将士们失了希望。”
提点的一番话说得严重,章豫忙不迭稽首答是。
卫枢低沉着“嗯”着,随后只看着眼前两人沉吟。章豫立刻晓然,眼尾悄悄给身旁的孔晖留下个暗示的眼神,躬身道:
“王上,臣一时忘了,臣上前时案上的酒还在炉中烫着呢!”
卫枢笑笑,挥挥手,“那你先回去吧,大过年的,可别将酒瓶烫裂了。”
章豫陪了声笑,躬身行过礼便从孔晖身后经过,沿着来时路线先行返回。孔晖亦听出卫枢单独留他的意思,动也未动,依旧垂首等候。
卫枢捏了块桂花酥细嚼慢咽吃了,又接过姜内参递来的帕巾擦过手,这般晾了孔晖小半晌,方才慢悠悠问道:
“南阳与青州的情况如出一辙,子湛他亦是不在南阳坐镇,孔晖,南阳的事务,你做得可也辛苦?”
孔晖揖了一揖,笑得谦卑而得体,“回王上,臣资历尤浅,对于公务,只谈做完后周不周全,不谈过程中辛不辛苦。”
“哼,你的回答倒是比章豫直爽些!”卫枢挑眉一笑,手指拨弄着碟中的糕点挑拣,眼睛向上翻着睨了孔晖一眼,“但也不多!”
“王上取笑了。”
卫枢也不抬眼看他,兀自盯着花样繁多的糕点比较,漫不经心地再问,“吾问你,今天一早你去汤泉行宫了?”
一旁卫子歌在与卫孾低声说话,听及此问,偏转在卫枢视角外的脸颊上,笑意微微凝住。
行宫为他弟弟养病之处,此事只有父王、华夫人、子安、阮慈知晓,不得为外人道之,父王何以贸然提出呢?
卫子歌只失神瞬间,凝固的笑容重新变得鲜活,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与卫孾闲谈南地的轶事。
孔晖闻得卫枢已然知晓他离京前往行宫之事,本就不打算当成什么秘密来瞒,此刻亦不藏着掖着的,坦然回道:
“是,臣去面见二公子了。”
卫枢周围的空气有刹那间的安静,仿若身边附近几个人在同一刻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卫枢率先恢复了正常,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显露任何异常,语气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朝中尚在休沐,子湛他好容易得个无人叨扰的去处,也要听你烦他……”
他再次上挑眼帘,故意顿住,眼底的亲和结了层细细的冰碴,不痛不痒地在孔晖脸上磋磨,拉长尾音笑道:“你倒是——闲不住!”
二公子于清静处养病本不算秘辛,若是寻常的伤痛倒罢,但他此次所染之症甚是古怪,且沾染的原因与外族及边境息息相关,未免引起北境战事的波动,养病所在仅限几位身份亲近之人知悉且所有人三缄其口。
孔晖虽为卫子湛下属,也不过四品太守而已,能够知晓二公子调养的具体位置,不得不说两人的关系甚密,此为卫枢感到震惊与担忧的其中一点。
另有,廿八那日所商讨的殿议在外人看来只是一项悬而未定的初步设想,根本算不得需紧急处理的要务,这孔晖,又何以在除夕当日便急匆匆前去告知呢?难道在他心中,对此事还有更深一步的判断吗?若有,那么这判断,是他太过聪慧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另有他人相告呢?
卫枢简单的一句话,所隐含的深意与机锋却复杂而隐蔽,像月季花下潜伏的小刺,只待采摘它的人一不注意,便会刺破皮肤流出殷红的血珠。
卫子歌浅浅一笑,如同说久了话有些口渴,坐正身子缓缓倒茶、饮茶润喉,顺便饶有兴味地将目光投到孔晖的脸上,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太守如何进退。
殿内饮宴的气氛越发高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逐渐变成高谈阔论,乌央乌央的杂乱不清,只有卫枢与孔晖两人之外像立了一道无形的高墙,隔开喧嚣,静得连空气都仿若凝滞。
孔晖以笑回应卫枢的玩笑话,浑然不觉他话里机锋,身形微微左右摆了摆,面上浮现出一丝惭愧,“回王上,二公子染恙,臣心亦有不忍。但二公子前往行宫前曾传书信于臣,严令臣不可因顾及二公子之病而瞒之不报。南阳、曲水一衣带水,曲水有喜事,南阳也跟着受益。臣想着,二公子若是知道我大嬴新得铁矿一事也必会开心,或许于病有益。”
他垂下头赧色更浓,“是臣想得太浅显了,还请王上恕罪!”
卫枢沉声一哼,“照你如此一说,倒是吾不盼着子湛的病快些好了!”
这个话题若继续延伸下去只怕太过敏感,多说无益,孔晖慌张俯身,“臣不敢!”
“罢了!”卫枢并未从孔晖的话里找出什么不妥,也无意纠缠,大概碟子里盛着的糕点没有太合心意的口味,兴致索然地随手推到一旁,靠回身后,直视孔晖问道:“既然你已去了,且说说,子湛对此事如何作想?”
此话一出,连同卫孾亦放下手里捏着的栗子糕,悄然坐直了身体看向孔晖。
从孔晖敬完酒被卫枢留下问话的那刻开始,他心中便早早做好问及此事的准备,当下作出神色拘谨、羞愧地样子回道:
“臣再请王上恕罪,臣拙笨,当日听过后还算记得全,待到喝了酒骑了马复述给二公子时,就只记得勘得三处铁矿这件喜事,已然丢落了很多内容。二公子无奈斥臣误事,说,待身体恢复,亲自细细问过三公子之后,再回禀王上。”
听孔晖自顾装傻搪塞,卫枢又气又叹,气他避重就轻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却又叹他反应机敏、滴水不漏,对自家的城君公子尤其维护,其忠诚可见一斑,那么二公子在行宫养病一事被他知晓倒也无碍,念头转来想去,那点微不足道的气也就随之散了,翻了个白眼,再懒得理他,又不赶他离开,仍将孔晖晾在眼前。
孔晖既不尴尬也不局促,从容站着等待其他询问。
卫子歌打量着卫枢和孔晖各自的神情,兀自会心一笑,略一想,半是真心,半是试探,插嘴问道:
“孔大人,子湛他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你去看他时,他气色可还佳?”
孔晖侧身面向卫子歌,不紧不慢地行了半礼,同样半是实情,半是妄谵地回答:“回大公子,臣去时,恰逢二公子泡浴汤泉,不便与臣会晤,又体谅臣时间紧张,便隔了架屏风听臣汇禀。臣说完后就离开了,所以并未见到二公子气色如何。”
听完孔晖的答案,卫子歌深深注视着他不动,随后嘴边温润的笑亦加深几分,点点头,不再问话。
“呵!”卫孾正喝过一口酒,手里捏着酒盅,似有讥诮地笑了声,音调也像混进了酒气一般,辛辣又呛人,“那我便拿不准了,二王兄既想来问我,他何时才会回南阳呢?他这病得的神秘莫测,我都不知道,该是在宫里等他,还是回曲水等他了!孔大人,不如你来替我解解惑?”
卫枢、卫子歌皆侧目看了眼卫孾,他似有不察,依旧盯着孔晖不放。
孔晖闻言一笑,只低眉顺眼地回道:“三公子抬举臣了,您与二公子为手足尚且不知,臣不过位卑之人,更无法得知了。”
“孔晖,你可是僭……”
“阿孾!”卫子歌出言拦住卫孾的怒气,笑盈盈开解他,“你二王兄借居武都,我且不知他何时离开,也不怪孔大人不清楚。”
说话间,他看向卫孾的眸色越发深邃,不停通过目光来告诫他注意周围的场合,卫孾噎住心头的不满,收回锋利的视线落到手上,捻了捻酒盅,仰头喝了剩余的半口酒。
半晌不做声的卫枢观出些不对,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视线若无其事地慢转,揽进孔晖、卫孾及卫子歌,最终移动回去定在孔晖脸上,摆摆手,似有不耐烦,“好了,你们外地的官员明后日陆续离开,孔晖,虽然如今尚在年休中,你回去后也该替子湛时刻警醒,不要误事!”
话里已是赶他离开之意,孔晖端正身形对三人依次拜过,答道:“是,臣遵旨。”
孔晖离去的背影行而不乱,一步一履,皆是从容。
卫子歌目光锁住孔晖,视线随他慢慢混在群臣把酒言欢的热闹场面当中才收回,坐于他斜前方不远处的何文晞为何仲衍三子,也正应付完找他对酒的同僚,松了肩膀,脸色薄红,吐了口气眼神发怔。
卫子歌面容露出喜色,轻轻对何文晞挥挥手,唤道:“文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