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欣宇回过神来,凝神细看之时,一座一丈见方的土丘,就在眼前了。
没有墓碑,更没有堆砌严整的土石。如果不是韩昭出言提醒,赵欣宇甚至都无法想象,几年之前,那位姑娘,韩昭将军此前的那位意中人,就长眠于这土丘之下了。
“怎么,怎么就不立个石碑呢?”赵欣宇甚至都有点歉疚了,不由得这样问道。
长叹一声之后,韩昭这样解释道:“按照我们那一带的规矩,没留下子嗣的人,就算你声名再显赫,都是不能立碑的。”
赵欣宇心下黯然: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留下后人,甚至也就意味着,数十年或百来年之后,连前来祭扫墓地的人,都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之下,立不立墓碑,确实也没多大区别了。韩昭为人颇有古板的一面,自然就会遵照习俗而行了。当然,如果立有碑,或是留下比较明显的标志,倒是更易于寻找。
“韩将军,这也不能怪你……”赵欣宇这样回应道。
“其实,如果这位姑娘泉下有知,”韩昭缓缓说道,“也当欣慰不尽了。毕竟,真凶的身份,已然明了。甚至,还会有讨回公道的那一天。”
“哦,既然是这样,”赵欣宇接过话,“我们就此祭扫一番吧?”
“可是,”韩昭倒有点迟疑了,“现如今,我们,我们连祭品都没带啊!”
赵欣宇淡淡地说道:“韩将军,你是不是先要到附近的集镇上,采购、置办好祭品,再到这坟前烧起几柱高香?”
这话语里的揶揄之意,韩昭还是听得出来的。
皱了皱眉头之后,他这样说道:“既然赵姑娘开了口,那就因俭就陋,略表心意了。”
“是啊,关键还在于心意,”赵欣宇接口道,“如果不诚心,就算坟前摆下三牲,坟墓上方烟雾缭绕,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吧,属下这就开始着手!”韩昭说着,拔出腰间的佩剑。
再过一盏茶功夫,赵欣宇与韩昭,跪拜于那姑娘坟前。
凝视着面前的这座土丘,赵欣宇默默念叨着:这样的一抔黄土,掩埋着一个心有不甘的冤魂。这位姑娘,你泉下有知,也自当体谅韩昭与本座的处境吧?礼数不周之处,只能留待重返之时再作弥补了。在此,谨希望姑娘的在天之灵,护佑本座和韩将军一路顺畅,尽早达成后主所交付的使命。届时,也将是姑娘冤屈得以洗雪之际。当此时,心神激荡,言辞恐难达意。虔诚祭奠之意,苍天可鉴。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一番祝祷之后,赵欣宇站起身来。
韩昭依然跪倒于坟前,嘴唇微微蠕动着,应该是在祝祷着什么?
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之后,赵欣宇暗自思忖道:这一抔黄土之下,埋葬着他此前的意中人,再加上又是青梅竹马的,他要多说几句,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这一去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够返回,都是一个大问题啊!
这位韩昭将军,本来就身手矫健,再加上长剑在手,侍弄一下坟前杂草,自然不在话下。我们颇感愧疚的,就是没能带来祭品了。这一节,这位姑娘应该是能够见谅的。
这样的一座孤坟,静默于此,何尝不是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呢?那么,面对着这社稷易主,她又作何感想呢?本座也曾这样想,此次祭扫,或许也意味着某种新的开端。只是,在目前这种局势之下,这一“新”字,又将体现在哪儿呢?
从明面上说,本座与韩将军即将踏上新的征程,其中的一个任务,自然就是将那夏侯衡和庞晓霞捉拿归案,还这位姑娘一个公道。只是,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各方势力,多半是盘根错节,难以辨明的。在这种情况之下,本座与韩将军所要面对的战线,多半是极为复杂、微妙、诡谲的。其中的惨烈,未必就逊于千军万马之中的双方对垒。至少,两军对垒,还是旗帜鲜明、敌我分明的。
由此也就不难想象,此时此刻,韩昭将军心中的那千言万语了。哦,当初,在遇见那吕凤仪之前,本座和黎影儿,也曾在先太叔祖赵云将军陵墓前,祭拜过一番。如此说来,如果真有天意的话,那么,北返之后,我们还将遇到谁呢?如果不仅仅是巧合,那么,这“在天有灵”的说法,倒是要重新审视一下的了。
好几个月之前,当我刚从洛阳返回之际,也一度将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那只是缉拿两个人而已。此时此刻,我还会这样想吗?这些日子里,本座甚至这样想,如果能够撇开这破案缉凶之中的是非成败,单看其中的疑云重重、悬念迭起,也是别有一番风景的……
“赵姑娘,”韩昭的声音,总算响起了,“这就启程了吧?”
赵欣宇注意到,说完这句话之后,韩昭的目光,转到了东北方向。
不错,那是洛阳所在的方向。这位韩昭将军,不经意间,就让赵欣宇体会到,这位韩昭韩将军拿得起放得下,不会是一个耽于私情之辈。
“嗯,撇开那暂时的得失成败,”赵欣宇接过话语,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都要到后主那儿回禀一番的了。”
十多天之后,赵欣宇率同韩昭,潜回蜀汉后主的居所。
陪侍在后主身旁的,依然是那名唤“凤儿”的侍女。
见到赵欣宇归来,后主已然是笑逐颜开了,再看到赵欣宇身边,还跟着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将领,就更是喜出望外了,只听他连忙催促那凤儿:“风儿姑娘,还不快去置办一下,给二位接风洗尘……”
赵欣宇连忙谦逊道:“主上,主上不必如此客气。”
原本,她也想继续称后主为“陛下”的,突然一闪念,这位后主离开皇宫已久,再称“陛下”,似乎有点不甚得体了,于是,就闪烁其词地说起“主上”一词来。
这“主上”,和“主公”一样,是对己方首领的一种称呼,和皇权王位没有必然的联系,因此,还是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境的。
一番寒暄之后,指了指一旁的韩昭,赵欣宇这样介绍道:“这位是韩昭韩将军,曾在姜维姜伯约大将军手下效力……”
一听到“姜伯约姜维大将军”这几个字的时候,后主的脸上,霎时闪过几许阴晴不定的神情,接着,他向韩昭点了点头,以示欢迎,只听他这样说道:“韩昭韩将军,难得,难得啊……”
韩昭抱拳致意道:“末将不才,没能为主上分忧,没能建寸功于国,深感愧对主上……”
沉吟半晌,后主这才缓缓说道:“赵姑娘,韩将军,在这种时候,你们还能前来面见,寡人已然是欣慰不尽了。唉,这些日子里,寡人也不时想起当初的情形。其实,就算那邓艾涉险偷渡了阴平关,能够到达京城之下的兵马,又有多少呢?且不说姜伯约能否驰援,寡人只要城门紧闭,坚守不出,过不了十天半月,邓艾的那点人马,也会作鸟兽散。只可惜,寡人当时一旦得悉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殉国,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其后,听了那谯周之言,鬼迷心窍,竟然就作出了弃城请降的决定……”
说到这儿,他就停住了,甚至,连那“唉……”的叹息声,都没能发出。
赵欣宇、韩昭感慨、怅惘、心酸不已,他们体会到,这没能发出的叹息声,其实就是最大、最悲戚、最苦涩、最懊恼的哀叹了。
赵欣宇暗自寻思道:若是从那不相干的外人看来,这蜀汉后主出降,甚至就像一出闹剧!那个叫什么谯周的光禄大夫,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做官,就给后主出了这样馊主意。谯周这样的墙头草,真不知他的高官厚禄,是怎样到手的?更为可悲的是,后主居然对他言听计从!当然,这也怪不了别人,要怪,首先要怪后主自己不争气。
当初,先太师祖赵云将军,七进七出,从百万军中救出这幼主,就是为了看到他被数千魏军吓破胆的样子?
当初,先帝在遗诏中再三叮嘱“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就是为了看到这位蜀汉后主屈膝投降之后还能“裂土自守宗庙”?
当初,诸葛丞相“亲贤臣,远小人”的谆谆教诲,就是为了看到这位蜀汉后主在“亲小人,远贤臣”的邪路上越走越远,以至于将数十年的基业拱手相送?
如此不成器的后主,就算姜伯约姜维将军再怎么殚精竭虑图谋恢复,最终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姜维大将军自尽殉国之际,那一句“吾计不成,乃天命也!”包含着多少的沉痛、辛酸、无奈与不甘啊!
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后主决定开城受降的那一刻起,这蜀汉社稷覆亡的悲剧,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当然,如果说得更慎重一些,从后主宠信佞臣黄皓那一刻开始,蜀汉的大厦,就注定是要倾颓的了!
既然是这样,当初我从亡国君主那儿受命,历经一番风雨之后,如今又回来复命,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