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虚无的世界中任由时间流逝，年月难知。一巨大一渺小两个人形身影隔着几百米盘膝对坐，不动如山。
突然，纯白的少女从假寐中睁开了眼，肃然念道：“凯德大帝，功盖万古，八方征战三十年，平蛮寇，灭百国，一统天下……”
雪零的声音节奏分明，清脆而自带一股英气，响动在这个空洞而虚无的世界里，宛如为一潭死水荡起的涟漪。她念诵时刻意将每一个字的音都读得很标准很清晰，就像学生时代被老师点名诵读诗经。
“你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同时出现在空气和雪零的脑海中，低沉而沙哑，带着大地的厚重与磁性。
雪零微微一愣，接着露出了一个笑容，由衷地赞扬道：“你的灵识传音已经用得很不错了啊！人类语也已经基本掌握，你的学习能力比我想象中的都还要更快一点。”
“哼！我是在问你，你刚才在做什么！”
石山巨人的声音毫不客气，带着一种傲慢的愤恼感，像是被雪零老师一般的口吻给激怒了。
现在已经是雪零和石山巨人在这个魂之殇世界待的第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石山巨人已经在雪零刻意的引导下学会了人类的语言，连更加复杂深奥的灵识传音也已经初步掌握。
灵识传音，正是雪零直接将语言传递进石山巨人脑海中的技巧。通过这种技巧直接传递进脑海里的“声音”，其本质是一种特殊的“思维信号”，能够直接被对方所理解。或者可以说那种响在脑海里的“声音”，其实反而只是一层包装“思维信号”的“外衣”。
雪零有些无奈，但并没有特别在意石山巨人的语气。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桀骜与敌意，只是抬眼微微笑道：“当然是背书啊！我曾经在这上面吃了大苦头，在数百年的虚无与死寂里渐渐忘记了人类的知识乃至常识，也忘记了该如何用自己的嗓子发出声音。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所以就在刚才，我决定每天都花一段时间来整理过去的知识与记忆，同时通过背诵或者是单纯的说话，来让自己不至于失去语言的能力。而且……”
雪零微微垂眉，目光一下子变得寂寞而柔软，脸上强打起来的笑容也不自觉微微发苦，“而且，给自己找点事做，也能让时间稍微过得更快一些。”
石山巨人望着她，眼洞中的光泽渐渐变成了沸腾岩浆般的金色，却不再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盘膝坐着，像一座巍峨的怪山。
看着石山巨人的反应，雪零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有些落寞了，苦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地、无奈地笑容，“这些日子我已经大致了解你了，你的眼睛是烧亮了的烙铁一般的红色的时候，是情绪最平静的时候，而当你的眼睛变成现在这样的金色的时候，说明你的心里已经升起了战意和杀意……你现在已经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在盘算着该如何偷袭我杀死我了吧！”
“打了那么久，打了那么多次，你还没有死心吗？以你的速度，再快一倍也杀不了我的。”
“在这个世界，求生的欲望被写进了生命逻辑的最底层，我们双方都不会，或者说‘无法’彻底失去对对方的最后一丝警戒。想要趁我大意偷袭来杀死我，是行不通的。”
“在这个世界，我们双方还都拥有无尽的精力和灵气，所以还是放弃吧，从确定我们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们会在这个无尽孤独和死寂的世界里，一直被囚禁到其中一方寿命终结……”
雪零越是往后说，声音中带着的痛苦与绝望就越加浓郁。光是在这三个月里，她所经历的接近精神崩溃的次数就不止一次，完全是凭着疯狂给自己找事做——比如教石山巨人人类语言和灵识传音——才艰难地撑了过来。虽然理论上她极难真正地精神崩溃，但那种无限接近精神崩溃的感觉绝对是世间最痛苦的刑罚。
空寂的世界里，雪零的声音缓缓荡开，接着又飞快消失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虚无里。
谁知石山巨人眼中的金色却不仅没有稍微黯淡，反而竟越发明亮起来！
不过它并没有作出任何攻击的动作，只是傲慢冷酷地俯视着雪零，接着突然开口，宛如洪钟大吕的声音同时在空气与雪零的脑海中响起。
“你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对吧？”
“刻意编织一个绝望的世界想要提前摧垮敌人的意志，为此故意隐瞒许多更关键的信息，女人，你还真是富有心机啊！”
“你说我们会被一直囚禁在这里直到其中一方寿命终结，但你却从现在就已经开始规划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的事情了。明明魔兽的寿命要比人类要长不知道多少，你却发自心底里确信自己才是最终的胜利者，确信我才是寿命更先耗尽的一方！”
石山巨人像是越来越熟悉人类的语言与灵识传音，越说越流畅，语速也更快了一些。
“你还说同样的绝望你还经历过一次，上一次在这里的也是一个魔兽？哼！你的寿命还真是长啊，已经熬死了一个寿命上限动则数百上千年的魔兽，自己的模样仍然如此年轻！”
“我猜得没错的话，上一个魔兽根本就不是死于寿命终结的对吧？这个世界一定还存在着某种你不愿意详说的‘规则’，你是要借这种‘规则’，来获取最终的胜利！”
“毕竟这可是你的世界啊！”
“可笑你居然试图用言语，来让我渐渐放下对你的敌意？痴心妄想！”
“在这里，你我永远是敌人！”
岩浆巨目，金光灿烂流转，如两轮皓日，并排悬于高天。
雪零怅然地望着那灿烂的金色，身上漫开了一种从身到心的落寞低迷。
“我确实有事情没说，但我从未想过要刻意隐瞒，只是因为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已。事情的真相相比起对我来说，对你其实要更加残酷。”
“不过既然今天你问了，那我便将一切坦明。”
“在这个世界，以现在的情况我们的确要被一直囚禁到其中一方寿命终结，但哪怕你的寿命要比我长几十上百倍甚至更多，寿命更先耗尽的人也绝对会是你。”
半空中灿烂的金光瞬间更加耀眼，但石山巨人没有暴起打断雪零的话，依旧巍然不动，洗耳恭听。
“算上‘魂之殇’，我一共拥有六种天赋，是整个世上拥有天赋数量最多的两人之一，而我的这六种天赋里，有一种名为‘时之殇’的天赋，其发动效果，是能让我的一个提前设定好的动作变得不消耗时间。”
“即可以理解为，我可以提前为自己设定好一个动作——比如朝着某个方向砍出一剑——然后让这个动作在绝对凝滞的时间中完成，不会消耗现实中的时间。”
“它可以说是一个极为强大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堪称无解的天赋，不过我真正想说的却不是它的强大，而是它所为我带来的一个附带的好处。”
“许多天赋除了本身的主要效果外，大都还有着一些附带的好处，比如瞳术类天赋者不管其具体的瞳术是什么，也不管有没有主动发动瞳术，他们的视力也往往远强于其他人。”
“而‘时之殇’给我带来的附带的好处，便是它能够避免不正常的时间流动在我的肉体和灵魂上留下痕迹。”
“这个世界中的千百年，不过是现实世界中的一瞬，这便是最不正常的时间流动！于是‘时之殇’给我带来的这个附带的好处，便将这份不正常的时间流动本来应该为我带来的灵魂衰老给抹去了！”
“即可以认为，在这个世界，我的寿命理论上其实是……无穷无尽！”
雪零话音落下，世界重归寂寥。虚无与死寂将时间拉得漫长，只有半空中的两轮金日兀自灿烂辉煌。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空气中响起了一阵宛如擂鼓一般浑厚而洪亮的声音，那个宛如山峰一般、盘坐着也足有百米高的岩石巨人咧开了嘴，笑了。
“真是厉害的天赋啊！那你之前和我打了那么久，为什么不用呢？”
“想办法给我一记蓄力最强的一剑，然后立刻用这个天赋再补上同样攻击力的一剑，只要时机与角度掌握得好，你是完全有机会杀死我的。”
“可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雪零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因为我无法同时发动两种天赋。现在的我，是属于正在发动‘魂之殇’的状态，所以其他的五种天赋均不可使用。”
天赋所带来的附带好处是恒定存在的，比如瞳术类天赋者哪怕不发动瞳术，比常人更强一些的视觉能力也一直存在，所以哪怕雪零无法同时发动两种天赋，也仍然能够享受到“时之殇”附带好处的加持。
石山巨人又发出了一阵浑厚洪亮的笑声，声音中充斥着一种对雪零的解释的浑不在意，哪怕岩石的躯体让它的面部难有复杂的表情，但仍然能看出它对雪零的轻蔑与傲慢，俯视着雪零就像俯视着一个作秀的小丑。
“继续编！”
它用三个字否定了雪零所有的讲述。雪零第一次怒了。
“你什么意思？”
“一定要我说穿吗？”石山巨人手臂摆动，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接着道：“那我就和你说说吧，你在这里用的那些伎俩！”
“你在意识到正面战斗杀不了我的时候，便开始花费极大的精力来教会我人类的语言与灵识传音，哪怕我在这个过程中趁你分心偷袭过你很多次，你也一点儿也不在意，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缓解无事可做无人可以沟通的孤寂，而是为了能够更加方便地向我灌输错误的，或者是片面性的知识！”
“你的目的是引导我的思想，改变我的认知，让我绝望，让我丧失战意。”
“目前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知识，全部出自你的一面之辞。”
石山巨人的声音来自胸腔内的震动，带着一种沉重的缓慢感。它和雪零一样，在“说话”的同时也将信息以“灵识”传递。
“而想通了这一点，关于这个世界被你刻意隐瞒的那部分规则便能大致推测出来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这个世界如果思想彻底被孤寂的绝望所吞噬，彻底觉得生无可恋，又或者或者彻底丧失战斗的意志，那么，便会死去！”
“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个世界的本质可是‘灵魂的决斗场’啊，怎么能彻底丧失战意呢？同理既然在这个世界求生欲被写进了生命逻辑的最底层，那么一旦彻底失去对生的欲望的时候，相冲突的思想与逻辑又会在灵魂深处酝酿出怎样的扭曲与灾厄呢？”
“所以你是一直在刻意地想让我感到绝望，让我崩溃于现状，让我彻底丧失战意乃至生的欲望，对吗？”
“的确啊，当我知道我们会一直被囚禁在这个虚无孤寂的世界，直到自己的灵魂寿命终结才能解脱的时候，必然免不得心生绝望。尤其是在本来还能抱着你会先老死，我能活到最后终于出去的时候，你再突然告诉我说其实你在这里的寿命是无穷无尽，最终必然是我被活活囚禁到老死的。在这个时候我必然是绝望的，然后彻底掉入你所构造的思维陷阱里。”
“你的布置环环相扣，当真是精妙无比，换一个轻信你话的，现在说不定已经败亡于规则了。”
“可惜……你遇到了我！”
“我早就说过，我们是敌人，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确难熬，上下四方一片虚无，无一切生趣，但你居然想跟一块石头比谁更耐得住孤寂？”
“哼！我们便一直耗吧！看谁更先沉沦进这个世界永恒的虚无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