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城抢收忙了整整五日,清儿日日随童岄下田,与众人一齐劳作。童岄与军民收割打稻,清儿便在田上为兵士和老者添饭倒茶,总理一切杂务,井井有条。
清儿虽不曾出山,也从未参与众人劳作,然她仿若天生便有“统领”褚事的能力,也因近几月统领整个童府,便也融会贯通,慢慢摸索出自己的办法。不知不觉她便成了妇人们的主心骨,带领众人各司其职,乱中有序。
她来济城几个月,济城军民只认得她腰间环佩,却不认其人。众人对这个山野来的“邳州主母”并未接纳。而经此一事,横亘在他们心中,对清儿“外来人”的排斥,慢慢也有所松懈。
清儿感受到了这一切。但她即嫁了童岄,她即来到济城,已然成为邳州主母,她便“只能成为邳州主母”!农忙结束,便也是养蚕的季节。若说起养蚕来,唯有鹿璃山最适养蚕,鹿璃山的蚕丝亦是最好的,织出的布也好。不过,鹿璃山织好的布也都尽数送去肇复和侯府、官宦人家。她们平民不过日日粗布褐衣。
鹿璃山山高险阻,最适养蚕,最产桑叶,却不盛粮食。遂清儿不懂田地之事,但对养蚕织布精通得紧。她与师父在鹿璃山过活,仅靠师父束脩,买衣、买米、买油、买盐远是不够,她必得打猎,养蚕,织布才可换钱饱腹。为了能多换些钱,清儿养蚕织布的手艺也是极好。
粮食是军民之本,蚕丝何不也是?若无蚕丝,无布匹,西越军民何以生活?又何以对抗强国,收回故土?遂,种粮,养蚕,养马是民之大事,国之重事。
济城是平原,没有险阻的高山,因而这些年,童家才守城艰难。也因此,南陵拿下邳州后,也必得济城的原因,得了济城,南陵便可一马平川。所以,童岄必要打回邳州,打回故土,只因邳州有障,历来是西越最坚固国门。奈何,又因邳州有障,失去了,若想打回,可谓难上加难!
如今思之无益,说回养蚕之事。童岄这几日忙着练兵布防,清儿便着童九带她去蚕房。她日日呆在蚕房,与蚕农商议如何养蚕可使吐丝更韧,又教给他们,采集什么样的桑叶蚕喜吃。
这日,童岄事毕提前回了营帐。但见营帐里毫无人影,问了守帐兵士才知,清儿这两日,日日出去,午时方回。童岄又追问她是去哪,这时童九才开口。
“少主。”童九顿了顿,心虚地看了一眼童岄,便垂下眼眸,“夫人是去了蚕房。”
“蚕房?”童岄不禁讶异,旋即心里有了数,不禁笑道,“带我去看看。”
“夫人去蚕房为何要瞒我?”听童岄这语气还有些生气,也不知他是生清儿的气,还是生童九的气。反正童九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得连忙解释。
“并非夫人瞒着少主,不过这两日少主军务繁忙,分身乏术。夫人便不想惊动少主。”
“那你如何知晓?”
“我……”童九顿了顿,低声解释,“是小的,小的带夫人过去的。”
“你……”童岄哭笑不得,一抬手便捶了童九一下。他不过与童九玩笑,并未用太大力气,还是打得童九捂着脑袋,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还不忘解释。
“禀少主,我已同蚕农说好,也留了人时时保护夫人安全。”
“我……”童岄见童九想到他心坎里,又是哭笑不得,依然嘴硬道,“你是我的近侍,夫人不让惊动我,你便把我瞒得死死的?”
“夫人……夫人命令童九不敢违。”童九说着说着,把声音压的更低了。
童岄方要抬手,便见童九下意识向后一躲,只得讪讪将手收回去,背在后面,咬咬牙蹦出一句:“做得好!”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了,童九只得忍笑跟上。
待童岄快步走到蚕房,但见清儿正在院子织布机前教妇人织布。她未施粉黛,一身素衣,头发只高高绾个髻,未戴一饰。
西越素来注重礼仪礼节,衣服的料子和样式,还有发髻高低,皆是身份象征。清儿从前只绾低髻,如今即是邳州夫人,发髻自然高些,不过她素来节俭,也只着素衣,极少珠翠点缀。不过依旧盖不住她身上时隐时现的气度,还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娴静之美。
织布机吱呀吱呀响着,仿若那个午后,太阳真暖啊,空气里都是香甜的味道。他在草芦院子里练功,清儿便坐在他身后织布。院子里很静,只有长剑扫着风声,剩下便是织布机的吱呀声……
童岄想着想着便不自主笑了,还是童九看他呆愣愣傻笑的模样,悄悄推醒了他。
童岄从方才的“梦”中醒过来,自知不妥,立时收起笑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浅咳两声。
清儿正聚精会神教妇人织布,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恍然抬头,正巧对上童岄宠溺的眼神。
“你如何过来了?”清儿停下手中活计,惊诧问他。
童岄只笑笑也不回答,大步走向清儿。众人也瞧见童岄,皆站起身,与他打招呼。众人显然都激动得紧,毕竟在蚕房,极少能见到少主。
童岄让他们各自做事便好,无需拘礼,也不要拘束。自己不过来瞧瞧罢了。
童岄今日无事,便又陪着清儿在蚕房盘桓半日,直到日暮才走。他将童九支回去,自己便挽着清儿的手,慢慢行在日暮中。
暮色慢慢落下来,将小路笼在了一片朦胧的橙红色里。空气里到处都是新稻的清香,还有人户里传出的热茶和饭菜的香味,伴着他们走出很远很远。
济城与鹿璃山不同,鹿璃山是一重高山围着一重高山,到处是绿树高草,是大片大片铺陈的绿,是野兽的嚎叫,是鸟鸣,也是不见人烟的旷野孤寂。
而济城完全是另一种景象,是一间房屋错落着一间房屋,是花香,草香,也是稻香。是炊烟袅袅,亦是黄发垂髫,耕人晚归。
童岄将清儿的胳膊挽在自己身前,轻抚她被织机勒出痕迹的双手,宠溺道:“我们清儿织布的手艺最好了,整个济城怕是无人能及。不过,你尽授于织娘便好,缘何亲自动手。”
“无妨。”清儿浅笑,“怎么从前在鹿璃山做得,如今在济城便做不得了!比起日日关在营帐无事做,我喜做这些。”
“哎。”童岄轻叹口气,心内涌起一股愧疚之情,“是为夫的不是,忽略了你。”
“何来忽略?”清儿不禁嗔怪他,“我从嫁与你那天便知道,我夫并不是清儿一人的。他是西越的将军,是邳州少主,身兼重责。为妻自知浅薄,只望能帮上你一二。”
“哈哈。”童岄只觉周身暖意,他停下脚步,深情地刮了刮清儿鼻梁,“清儿只要在童岄身边,便万事足矣。”
“哎……”清儿笑意盈盈,慌乱挣脱童岄自顾向前走去。她用余光扫了眼四围,但见无人才放下心来。
落日赤红,霞光满天,仿若将大地吞没。童岄和清儿相互依偎,相互扶持着走进赤红的暮霞里,走在长长的村路上…
明日定是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