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中了申强一枪,落入地下室入口的七奎没死。掉进地下室,使他捡了一命。
躺医院连带回老家养伤,差不多两年时间过去,七奎才回到洎江。
回洎江后,七奎像变了一个人,没了过去起早贪黑不辞辛苦的狠劲。
侦辑科念他是老人,让他管后勤,又在城里给他找了个房子,七奎住进去,娶妻生子。
全国抗战爆发,七奎精神又上来了。
他进了国民革 命军,在中日军队交错地带,带领一支队伍,大显身手,被战区司令誉为“斗智斗勇战强敌,巧计神枪灭敌威”。
见到战地快报上这两句,七奎司令撇了撇嘴,心道:“胡扯,老子这也叫神枪?”
他想到,“---‘洎江第一神枪’姜大队长,教给我不少本事,可惜没赶上和日本人干,就‘身先死’了。
那个特别厉害的赤党神枪手,还有他的那些还活着的弟兄们,如今应是在哪块中国土地上,不停地打死日本鬼子吧?---”
七奎见到系统内通报,绰号“小无影”的过去同事战友参加了汪伪“七十六号”机关,当了汉奸。
“由你走”和“小粘子”等人行刺某汉奸头子时候,被“小无影”带人追踪,展开脚头子和枪杆子较劲。
那一仗,最后汉奸“小无影”被击毙。军统“小粘子”牺牲。
“由你走”被日本造香瓜手榴弹弹片炸残一腿,退役了。
七奎再打听,打听不到进一步消息,也不知“由你走”去了哪里。
七奎想,“也好,这回是‘由他走’了。”
日本人投降了。
眼见要打内战,七奎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他总觉得背上那颗没取出来的子弹成天捣乱不止,不是发烫,就是发冷。
上司看这上校副师长成天没精神,虽是个比师长资格不差的好手,一时间也成了鸡肋,便给七奎找了个地方,塞到后勤司令部,安了个仓库主任的差事。
国 民党在最后决战中失败。
七奎想了好几天,还是靠自己的老资格,弄了几张船票,带了家小,逃往台 湾。
在台 湾,七奎听说,当年南江行营的李副处长来了台 湾,还在干老本行,只是部门系统叫法不同了——被统称做“情治部门”。
当年南京本部的李副股长,后由股长处长升上去,又转到军队。
三年决战时期,李副股长已成将军,被解放军俘虏。
若干年后被特赦,还在大陆当了专员。
七奎想:“李副股长当年手下那么多从赤党过来的‘专员’——
他现在自己成了赤党那边的‘专员’,这世事——”
七奎还听说,夏秋民主任在抗战期间,参与两次国民革 命军对日战役的谋划。
两战一胜一败。
夏秋民主任级别高,国共合作时还曾见过数年前在秘密战线上,率领部下和自己一方拼斗过的赤党高层人士——
大陆易手前,夏秋民便退休居于香港,后来去了美国,五十年代中期,客死异乡。
七奎以国民革 命军少将军衔退休于台北。
直到九十出头年纪,公元2000年,七奎终于有机会回大陆探亲。
到家乡祭奠祖坟毕,七奎特地到洎江住了一个星期。
出租车加上拐杖,七奎凭着极强的记忆力,一处处寻访大半世纪之前的故地。
一些地名依旧,却没有一丝当年的模样。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入夜灯红酒绿,使七奎有时觉着好像没来大陆,还在台北。
第五天,七奎到了当年国民革 命军警备司令部所在大楼。
围着楼转了一圈,七奎怎么看怎么觉着这楼好像缩了水,变得又小又旧。
“当年这,这里是,洎江最,最堂皇的,嗯,建,建筑。”
七奎对大楼的门卫说。
他多年之前,已经改掉了口吃的毛病。
不知怎的,看到这楼,他又结巴起来。
他不愿多说话了,站在那里看那过去辉煌现在陋小的楼门。
那里挂了一块牌子。
“洎江市党史研究办公室”。
“---党史,是赤党党史呢,还是两党党史?”
坐在出租车上,七奎慢慢想了想,觉着,“应该是两党党史,至少是赤党为主,国 民党为辅。在台 湾的研究,则是国 民党为主,赤 党为辅”。
“---杀也好,骂也好,或拼斗或合作,纠缠了大半个世纪。
那几十年,各自的党史,谁也离不开谁。
现在呢?国 民党在台 湾,刚刚丢了执政权。
什么时候再有机会,还能和赤党作对手,或者作为合作伙伴?
两党再为中国的前途叫劲,或并肩努力,自己还能不能看到?”
车到了洎江码头。
七奎拄着拐杖,呆呆看江水,看码头上的石阶。
他想起如飞奔下石阶的姜贵姜大队长,死在自己怀里的老卫兵排长---
最后挤满脑海的,竟是那被地下党神枪手们劫走的那大赤党的纯真眼神。
那眼神,在脑中挥之不去。
回到出租车上,车行了好一会儿,司机叫他,七奎才醒过来。
“老先生,这里有一座洎江民间文化保护建筑,看不看?”司机问。
七奎一听,很高兴:“老房子啊?看,看!”
一下车,七奎就认了出来:“骆公馆嘛!”
他不理会讲解员小姐的招呼,也不按照那顺序参观的指引路线,提起拐杖,颠颠地自顾自走进去。
走过门厅,七奎向右拐,很快到了一排房屋前,径直走到一门前。
门开着,里面有两张办公桌,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分别坐在办公桌后,高声谈笑。
他们看出七奎从远处来,客气地站起来。
女孩说道:“老先生,这里是办公室。您要参观,请到别处。”
七奎说:“哦,办公室,这里,”
他拐杖一指,“有个大衣柜,大衣柜呢?”
青年男女互相看一眼。
男青年喜道:“老先生,您姓骆?”
女青年先是一喜,又微微摇头道:“不对呀!”
拉男青年到一边,轻声说:“骆公早不在了,也没听说他有儿子---”
两人交头接耳。
七奎不顾,盯住两桌之间,地面上突起的一陈色木板,脸色渐渐泛红。
男青年机灵地过来,看看七奎的眼神,说:“老先生,下面是个地洞,地下室,您记得?”
七奎机械地说:“记,记得。”
男青年弯腰,一把拎起地下室木盖门。
七奎退后一步,偏了染黑了发的脑袋,看那下面。
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男青年说:“老先生,要不要开了灯,您下去看看?”
七奎说:“看看?好,下去?不,不,不下,下去。”
男青年看看七奎的脸,看出老先生久经风霜,客气地笑道:“不下去也好。听说,这下面死了人的。”
七奎说:“死人?没死。哦,是,死,死了。”
青年男女又互相看,不知说什么好。
七奎忽然转身,看那他刚才说有大衣柜的地方。
眼神似要穿透那墙壁,又像是要从那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看出点什么来。
睹物思人,梦魇般的回忆使七奎寝食难安。
洎江党史研究办公室的程教授听说,有这么个老人来了洎江,立即带了助手,赶到七奎下榻的宾馆。
七奎已经于前一日经香港飞回台北。
宾馆里照顾老人最仔细的一位女服务员,拿出了一个小木盒,说是老先生托她转交有关地方史研究部门,又说:“老先生还说了一个名字,说这个是那个人留在他身上的,在他身上存了很久。二十年前,他才在台北荣民总医院里取出来。”
小盒里,绒布底座上,卡了一粒头圆底平的小小子弹头。
弹头圆润发亮,很难想象它曾经在人体内呆了几十年。
程教授问:“你还记得,老先生对你说的,那个在他身上留子弹的人的名字吗?”
姑娘说:“记得。”
她将那名字说出。又问:“程老师,这人有名吗?”
姑娘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程教授。当时程教授正在电视机屏幕上,天南地北地神乎海哨。
姑娘对七奎老人提起过的那名字一无所知。
程教授和助手听了那名字,顿时肃然起敬。
他们如获至宝地将那黑红色小木盒带走。
服务员姑娘说,“老先生说,我照顾得很好。下次他来,还要住这里。”
教授请姑娘留意,下次老人来,一定立即通知他。
七奎终因年事太高,没能再返大陆。
对当年洎江故事,他也从来不向别人提起。
在台 湾,后来也有深入详细研究两党斗争历史的,曾经在小范围里议论说:“---大陆来的,与洎江这一段故事有关的老人,都不愿意提及这一时期史实。看来他们是把那段,当作了失败的奇耻大辱---”
有人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奇耻大辱?
当年国民政府,以强大到简直不成比例的军事力量,还是把整个大陆都丢掉了!
不是差劲到了极点,怎能落到那种地步?”
蒋中正曾经极为器重的一位超重量级部下干将,晚年在台 湾著书说,他一生中,见过两次兵败如山倒——
一次,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的北伐战争中,国民革 命军对北洋军,如秋风扫落叶。
另一次,四十年代末期,赤党军队对国 民党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力,摧枯拉朽。
老人总结说:“失民心者,必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