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回头望去,便见一个少年负手立在月门处,斜阳在他的身后,将原本修挺颀长的身形拉出老长的影子。
他笼罩在余晖中,身上的月白长衫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虽然增艳,却不浓烈,恰到好处地与周边景致融为一体,宛如一副天成的画作。
言兮被夕阳的回光迷了眼,一时未瞧清他的模样,直待他走近时方认出来。
“文彦,是你?”
文彦嗯了声,望着她手中的宝牒:“要把这个挂上去吗?”
言兮点了点头,文彦从她手中接过宝牒,见上面录着太师的名讳与八字,其后写道:“愿义父福寿安康,喜乐绵长。”
文彦指尖轻抚宝牒,道:“老师近来如何了?”
言兮道:“还是老样子,入冬就犯了嗽疾,一夜里睡不了一个更次。”
文彦默了片刻,忽地走近一步,仰头将红绸系在枝桠上。
两人这一下离得极近,她的脸几乎贴在他胸膛上。
言兮怔了会,抬头望去,见他清隽的面容此刻甚是专注,洁白而修长的手指,很轻巧地便将绸带系在树枝上。
她抿了抿唇,移开眼去。
文彦系好宝牒,拍了拍手,道:“怎么身边总不带个人。”
“一个人习惯了。”言兮问道:“你来多久了。”
“有一会了,刚才见你和方丈参禅论经,就没上来打搅。”
言兮淡淡一笑:“哪里参禅了,不过乱诌几句混话罢了。”
文彦负手环视寺中一圈,道:“还要做什么,我陪你。”
言兮轻摇了摇头:“没有了,本来也是闲逛到这,现下该回去了。”
“我送你。”
“好。”
文彦的马就系在言兮的轿子旁,出了山门,言兮入轿,文彦上马,并行慢慢走着。
这一回,文彦不似往日那般玩笑,两人都静默着无话可说,所幸隔着轿帘,不用面对着,倒省去了许多尴尬。
到太师府时已月上柳梢头,轿子在角门外落下,文彦先行下马,打开轿帘。
言兮出了轿子,正待说些什么,身上蓦地多了件羽毛缎斗篷,抬眸诧异地望向文彦。
“霜寒露冷,小心着凉。”
她旋即垂下眸去,道了句“多谢”,接过门童递来的风灯,便往里走。
“言兮——”文彦在她身后叹息般轻唤一声。
言兮顿住脚步,侧过身望向他。
月凉如水,落在他月白长衫上,像披上了一层青霜。他就这样伫立在月色下,伶仃而静默。
言兮开口道:“你不用总跟着我,我没有见过仲陵,他没有来找过我。”
文彦动了动唇,良久后才道:“我们之间一定要隔个他吗?”他的声音浸在月色中,温柔却分外沉静:“就不能只是我们吗?”
言兮点了下头:“你若心无他物,我们之间自然可以只是我们。”
“好,我答应你。”文彦如此道。
言兮拢了拢斗篷,轻声道:“夜里冷,你也早些回去吧。”
文彦嗯了声,道:“我看着你进去了再走。”
言兮微微颔首,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去了。
这段时日来,言兮总是睡不安稳,小叶儿怕扰了姐姐休息,已挪到隔壁厢房睡,言兮只一个人住着。
灯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几回,言兮依然不觉,只是倚在床头,怔怔地出神。直到后半夜终于撑不住了,才合衣而卧。
可一闭上眼,思绪便不住往下落,像是落到一处暗黑的空无之境,周边空荡荡的,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她不辨方向地疾奔,试图闯出这片境地,可身后的黑暗却不愿放过她,总是如影随至。
她像是陷在地狱中,无法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依旧处在黑暗中,可却触到了实物,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的空间中,里面陈旧的空气闻得她心口发慌。
她顺着墙壁到处摸索,终于在顶端摸到一块松动的木板,将其打开一条缝,看到外面的世界。
可是外面是灰蒙蒙的,天色也是暗沉沉的,不远处还能听到兵戈和厮杀声。
天地苍茫一片,看不到一点希望。
一股钻心的寒凉惊得她浑身一颤,忙将模板阖上,而后抱膝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言兮!”
她蓦地一怔,一道浓烈的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她抬眸望去,便望见刻在心底处的那双温润的眉眼。
“言兮,你在这里啊!”仲陵望着她,眉眼俱是温柔:“我找你好久了。”
他的眼睛藏着日辉,一笑时,恰如晴光映雪。
言兮听到冰雪消解的声音,世界就在一瞬间被点亮了。
仲陵朝她伸出手来,小心而轻声道:“是我,出来吧。”
言兮脸上也漾开一个浅笑,点了点头,起身将手递给他。
就在二人手将触碰之际,忽然一阵轰隆之声震得耳膜疼,周边的所有尽皆坍碎,包括二人脚下所站之地。
天塌地陷之际,她看着他朝深渊坠去。
“仲陵——”
一声疾呼,言兮从梦中骤醒,望着空荡的帷帐,大口地呼吸着。
又是一场梦!
她缓过神来,正要吁一口气,蓦然警觉房中多了个人的气息。
一惊下越发清醒,才发觉自己的手还被握着。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她醒了,终于开口,是熟悉而温柔的语气:“又梦魇了?”
烛火已熄,言兮唯有借着窗纸透进的些许微光,昏暗中隐约见一人蹲坐在自己床前。
“仲陵……”她声音有些低,像是不敢相信,于是小心而试探地问:“是你吗?”
“是我。”
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清朗,可也低沉而沧桑。
言兮要起身,却又被按了回去。
“你别动。”仲陵站起身,为她掖好被角,顺势坐在床边:“就这样,我们说说话就好。”
言兮手从被窝里伸出,探到他的手握住,紧紧地攥着,像是将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些日来,几多变故,她心里压了太多话,藏了太多的惑,想问他去哪了,想知道他这些日如何过的,想看看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可所有的疑问涌到嘴边,却只有一句:
“为什么要来?”
“想你了。”仲陵默了会,低声道:“想来看你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