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月亮高升于半空,淡淡的光洒入大厅,如同南方女子轻柔的纱裙。院中银杏、紫杉和梧桐婆娑作响,十几只黄鹂立在枝头鸣唱,吊在廊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摆。
官驿的伙计们进进出出,忙碌不已地布置酒宴。
缇棣坐在大厅中央的长桌之后,随行的金亭贵族居于左侧,原凌国陈城的贵族与商人坐在右侧。宴席酒菜虽谈不上奢华丰盛,但颇具凌国地方风味,融合了廊中风俗,又兼有流传数百年的土著之风。
宋杨是陈城氏家贵族之中的佼佼者,文史典籍颇有大成,为人又乐善好施口碑极佳,坐在本地贵族首席。范希与宋杨相识很早,向缇棣做了介绍。缇棣便向宋杨点了点头。范希见众人早已坐定,酒菜布置完毕,便站起身来,举起酒杯。
“陈城风土人情与金庭相近,贵族氏家间多有通婚之谊,缇棣大王刚刚继位,便统领金亭氏家来此,目的就是与大家结好,共为金亭献力献策。”
“我等虽被冠以贵族之称,却是凌国灭亡之士,如蒙金亭王不弃,自然要为明君尽心竭力。”一位凌国贵族说道。
“狄兄说的极是。金亭国主历来礼贤下士,百姓归附之心早已明朗,如今大王治下安居乐业,我等都感念大王之德。”另一人道。
“雷霆恃强凌弱,早为天下共愤,缇韧王率兵征讨,本是除逆扬清,没想到竟因黑色会盟命丧异乡,实在令人惋惜痛心。萧浩虽是一介商贾,愿为大王献上重金,为金亭大军讨逆尽份心力。”
“金亭王师经历突变,却仍不忘济国盟誓,共守桦阳山谷御敌,实在是令人感佩。”
“陵水城南的水军已经启程,配合星途城战船北上,金亭王名君贤行,定获七子之神庇护,一定能登陆直捣雷霆都城,解金亭王师之困。”
……
众人七嘴八舌地恭维缇棣,似乎王师危机已经解除,金亭成大陆霸主之势将成。范希面色凝重,偷偷地望着宋杨,宋杨不置一言,只是微微笑着,端起酒杯抿酒喝。宋杨相貌不凡,两道剑眉微立,使得双眼距离略远,高挺的鼻子上有颗小痣,耳朵非常大,虽然年龄刚过三十,但已生了些许白发。
“宋杨大士有何高见?缇棣继位仅仅数日,心中疑惑颇多,不知道可否为我排解一二?”
“宋杨才疏学浅,谈不上有何高论,恐怕会令大王失望。”
“我听说宋大士曾在学城求学多年,又到过苍岭大荒峰求见大隐乔松,想来必有济世强国之言,棣望先生不吝赐教。”
“乔老是世间三大隐之一,在下难及万一。既然大王求问,我便将乔老的‘止巇术’讲解一二,若能为王解困自然是好。乔老生平共有雄辩八术,‘止巇术’只是其中之一:即在裂痕刚出现时,我们就要止住,达到天我合一的目的。”宋杨悠然道,用手轻轻摇晃酒杯。
“妙!”缇棣点头道。
“世间万物都需要‘止巇’。眼下亚夏纷乱,犹如我手中这杯酒,帝国朝无明主,公侯缺乏道德,小人猖狂,忠良放逐,贤人隐居,上下猜疑,纲纪瓦解,这些都是裂痕。明君该当如何?唯有‘止巇’而抵。当今乱世奸佞当道,弥补之法已难所用,必须大治灭大乱,征服天下救民于水火,即便是诸国之间的征伐,也再难讨论正义与否,所以大王自不必局泥于世俗之见。”
“缇棣听君一席话,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若能得君辅佐,必会令我大受裨益。”
“宋杨初通一术,不及檀嵩等几位学兄。适逢天下大乱之时,大王即便不去寻找,只要洞悉用人之道,他们定会挺身而出为平天下谋划,做天地的守卫者,纷纷投奔到大王殿下。”
“宋杨所言极是。大王如能为宋杨立坛讲道,自然会引凤而落,大隐之圣都是天地派来的,如果天下没有巇,他们就会隐居于高山深谷,今王上虚位以待,这些能人志士必蜂拥而至。”范希说道。
“好啊!范大良说到本王心中,讲坛论道之事便请你操持。众位请举起酒杯,共为天下苍生祝福。”
众人纷纷起身,一起高举酒杯饮下,喧闹之声又起,好似群蝇嗡嗡。宋杨依旧坐在席间,似乎对周遭不为所动。
这时,大厅外走进一名小吏,手里捧着两封书信,走到范希身旁。范希展开两封书信,看后不禁喜上眉梢,连忙立身望向缇棣。
“大王,老臣刚刚收到书信,共云山桦阳山谷之危已解,金亭伤军正撤向国内。甘捷率领黄金战团驻守桦阳山谷,与五万王师步兵协防济国,若是雷霆三国精锐再有异动,将东出扫荡逆师。”
“大王得天相佐,七子之神护佑,金亭王国安然矣。”
“王师该东进共云山,荡平雷霆,为缇韧王报仇。”
“对,必须让姬鸠等人付出代价,绝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娥帝若是调派大军东征,廊中各国必会群起响应,大王正可借势除掉雷霆大患。”
看着众人群情激荡,缇棣却未发一言。他的心里虽然十分欢喜,但头脑却很清醒。
一个能够做大事的人,必须要时刻警醒自己。缇棣深知这一点。
“范希大人,王师之围究竟如何得解?”缇棣问道。
“魏武临战不惧,指挥调度有方,利用桦阳山谷外的桑麻密林设伏,以火攻击敌军,歼灭了万余敌军精锐。甘捷知大王心意,考虑到济国仍有危机,王师疲惫不已,所以请大王许之大军原地休整,待雷霆之险尽除,便领黄金战团南返归国。”
“请甘捷将军自酌军情,不必事事请我定夺,只要利于王师即可。王师之困已解,大良赶快命人给彭蒿信鸽传书,切莫再登陆犯险。另一封信又是何内容?”
“老臣领命。这封信是易教之主孤阳炙亲笔。”
“他与金亭从无往来,此信是有何意呢?”
“他希望大王致信给娥帝,奉易教为银夏帝国国教,为天下苍生传扬新思想。孤阳炙还说金亭虽居夏江之南,但国主却是明德之君,盼望与大王见面长谈,为王国强盛助力。”
“此人倒是野心勃勃,且待金亭局势稳定后再议吧!”缇棣说道。
“小吏送信进来时还见到一人,他自称苍陵氏家之后,想要求见大王献上强国妙计。”
“请他进官驿同饮吧!”
“此人有些神秘,希望与大王单独见面。”
“哦?众位在这里痛饮,本王去去便回。”缇棣说罢,起身出了大堂。
官驿里灯火通明。
缇棣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一座并不大的偏院。院子中心有浅池,四周栽种着牡丹、芙蓉、丹桂、兰草和墨菊,四五间正房嵌在一片香樟树间。
房间正厅烛光摇曳,门两旁站着穿戴盔甲的士兵,一个端着茶盘的伙计走出来,见到缇棣连忙垂手立在一边。
正厅陈设简单,除了桌椅之外,再无余物增添。
一个穿着黑色锦衣的男子坐在下首,手里端着一杯茶正轻轻吹着,淡淡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脸庞。他头上罩着披风帽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茶杯,浑然不知缇棣走进屋来。缇棣见他没有察觉,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在下赢骥,拜见金亭王。”黑衣男子站起身,向缇棣深躬到地。
“缇棣与赢兄并不相熟,不知你入夜造访,究竟所为何事呢?”
“赢骥此来乃为大王霸权献计,将来则为金亭再奉上阔土辽疆。”
赢骥将罩帽摘下来。他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额头宽阔,鼻梁直挺,双眼有神,右脸颊上有一颗小粉瘤,宛如一只倒扣的小茶杯。
“阁下与苍陵大尹赢斯是何关系?”缇棣问道。
“那正是家兄。”
“十余年前,我曾在金庭与你长兄有过一面之缘。”
“是啊!当时我刚成年不久,正意欲到太乙山求索,家兄则奉苍陵王之命到金亭、铜古公办,于是我们结伴同行。如今,赢骥尚苟活于人世,而三位兄长却已命丧贼手。”
“赢兄之变我已有耳闻,骥公子万不要悲伤过度。”
“三位兄长被杀时,我正在太乙山灰峰求索,无法救家兄于水火,引为平生之大恨。”
“莫柏没有株连其他赢姓族人,想来也没有为难骥公子吧!”缇棣淡淡地说道。
“莫棣假仁假义,还派人送信给我,让我返回苍陵入仕为官。”赢骥恨恨地说道。
“如此倒可见他非是逆行之辈。不过,骥公子如不愿回伤心故地,金亭也有你展示的机会。”
“多谢金亭王器重,但我已决意重回苍陵。” 赢骥眼中喷着炽热的怒火。
“缇棣倒是不懂了。”
“莫柏故做姿态请我重回函陵,赢骥正好将计就计。我得卜算子名家祝野传授,对天象之学颇为精通。龙诞星异象确实指向苍陵,若是莫柏重用变天者泰平,的确可能成为亚夏新霸主。”
“骥公子要辅佐莫柏,以正赢氏之名喽?”
“正相反,赢骥乃是为大王尽力,暗中为金亭谋划计算。龙诞星光灿烂若阳,但隐隐浮现浊气,若论制衡其光者,必得东南方金牛星和中央射手星共同御之。金牛星指的是金亭,我愿为大王作苍陵内应,破坏莫柏与泰平关系,助金亭在大陆崛起称雄。”
“缇棣何德何能,竟受骥公子如此抬爱,实在是愧不敢当。”
“大王文治武功兼具,又得七子之神护佑,新解了王师之困,在亚夏各国百姓中威势正隆,已经成为新的变天者呢!大王切不可失了千载难逢之机,在下则纵然万死也会襄助大王。”
“泰平变天者呼声更高,骥公子不必为了本王孤身犯险。”缇棣微笑道。
“哼!我已收到函陵贵族来信,李渡等人正暗中集结力量,准备伺机除掉泰平。此人一除,赢骥自信可取而代之,居于苍陵朝中高位,那时再为金亭谋划,便易如反掌了。”
“金亭与苍陵远隔千里,缇棣恐难为骥公子助力功成啊!”
“大王不必多虑,赢骥此番来到陈城,绝不是邀功请好,也无需大王劳神费力。如果赢骥能助大王称霸亚夏,只有一个请求,希望大王能够成全。”
“说吧,只要是本王能够做到的事,缇棣一定不负骥公子所托。”
“家兄为苍陵百姓鞠躬尽瘁,国人早已有意赢氏代莫,希望大王可助我登上苍陵王位宝座,迎娶血驼天后周薇。”
“骥公子放心,只要金亭可以称霸亚夏,一定会助你心愿达成。”
你倒是野心勃勃!缇棣看着赢骥,没来由地生出鄙夷之心,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西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