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巧笑顽皮，不像大多数女子所受的教习那样温婉如水、细腻低语，可偏偏时而童稚般可爱、时而巾帼英杰般的干脆果断更叫卫子湛欲罢不能。
短短几字说完，卫子湛浑身冰凉的肌肤入沐煦风，吹得周身从头至尾像水纹一般一圈圈凛了凛，凛过后变得渐渐温暖起来。
他眼底的光一软，连同胳膊也软下去，俯首落下。
鼻息在宋星摇的唇上停住，几乎就要贴上，却留下一条毫厘且千里远的鸿沟，难以逾跨。
他用了两年才等来她对他这层身份的接纳，可也尚且只是不讨厌。
她只是不讨厌自己而已，既非两情相悦，怎可勉强她？
卫子湛紧紧闭上眼，喉头上下耸过，滚烫的心烧得他浑身燥热，窗外干涩的鸦叫还在继续，叫声里透着冬日万物的萧条，难听急促，犹如催命的无常，让他在躁动的沉溺里慢慢冷静下来，同时心里涌出无尽的疑窦，挣扎着挑破开他烧得沸腾、被水气缭绕不清的神志。
何况……
卫子湛将脸错开些，移到宋星摇颈间。从远处看，是一个男子将他自己埋进心爱之人颈窝深处的旖旎和眷恋，只有榻上的两人知晓，除却紊乱的呼吸在皮肤上喷薄，什么都没有相碰。
何况不管宋星摇初心为何，兄长能妥善周全地替她打点准备好通行的令牌、行宫舆图，忍住自己的妒火送她而来，叫卫子湛如何相信，他的兄长，目的单纯！
他睁开眼，光线迷蒙，眼下那抹露出的洁白像皑皑透亮的雪光，没有让他心生欲念，却倒慢慢凉醒了他。
卫子湛在宋星摇耳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随即翻身跃下边榻，身形带着的风撩动烛光摆荡，火焰一蹿，烧得更旺了些，燃尽了空气当中的暧昧。
“是我无礼了，还请姑娘见谅！”
卫子湛背对她而立，暗自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脸上的灼热，声音也刻意冷了几分。诚然，他也未能见到宋星摇目光里转瞬消失的遗憾和调笑。
“的确无礼！”宋星摇手臂一撑亦起身坐好，怨怪似的抱怨，“二公子只求了我一次，却问了三个问题，是不是有点仗势欺人了？”
卫子湛愣了愣，随即嗳口气无声无奈叹笑，她倒的确是不讨厌自己了，否则放在以前，早挥开手掌抡自己一个大耳光了，不然便是抽剑来砍，就算皮肉上奈何不了他，嘴上也不会饶他的，总之是睚眦必报。
他没有答话，侧脸向着窗棂望去，窗纸上树影绰绰，焰火寂静下来，是高处的积雪反射的光映衬出来的影子，影子中间，模模糊糊立着只寒鸦孤零零的形状。
他侧头问：“阮慈给你备好房间了吗？”
宋星摇才懵然想起，她们三个只顾着盘算如何恶作剧，忘了这档重要的事了，“嘿嘿”笑着摸摸头，“没有，忘了。”
行宫无人来时，只不过三五十名宫仆负责日常的洒扫、看顾安全，周而复始、平淡无奇，可眼下他来了，那些平日里看似人畜无害的奴婢便变成了各个势力的眼线，或许有兄长的，有父王的，权臣公卿的，甚至不涉朝政的后宫娘娘的，散乱复杂，不便也不能一一拔除。
虽然他借着自己性冷喜静的原因驱散了寝殿周围的随侍，夜间又安排暗卫在暗处盯守，却难保出了他的殿门外不会有暗地里的眼睛窥伺。
孔晖得卫枢之令，准许其可将殿中事和盘转述给自家城君，方能不避耳目、大大方方从行宫正门进入。可宋星摇的到来太过突然、太过明目张胆，她入宫的消息必将很快从各个眼线的口中传回到他们主人的耳朵里，卫子湛尚未想透彻，他的兄长究竟打了什么样的主意。
他回头看着宋星摇，眼里最初的戏谑和不舍渐次淡弱，变成高深莫测的盘算。良久，才蹙蹙眉，嘴边闪过一缕复杂的笑，平静道：
“别苑无人打扫，细软用度不全，你就在我殿内休息吧。”
说罢也不待宋星摇的回答，抬腿向外殿走去，经过圆桌，倒了半杯凉茶喝下，那团凉意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淌进腹中，终于彻彻底底浇灭了扰他心神的余温。
他回过头，看向纱幔后唯一的光亮，光亮下的人影不甚清晰，弯腰驼背地好似在榻上翻找些什么。
卫子湛摸着袖口里被他藏起来的葫芦笑了笑，眼神却冰凉深邃。
他私心想她留下，私心怕她住在别处会在夜里被人惊扰，也私心算计着，想看看，她的长夜留宿，会给他的兄长带去何样的恐慌和反应。
这样一想，那冰凉便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嘲弄。
卫子湛走向门边，手扶在边框上，提声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片刻便回来，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他推开门，涩滞的吱呀声中混合着后半句话，“困了就先睡，床、榻随你。”
殿外已是一片喧闹后的幽静，卫子湛走过外殿的墙，拐过墙角外种的树丛，沿着内殿的窗沿穿过一条狭窄、弯曲的石径，来到整座殿的背后，向着早早便等在那的三人走去。
寒鸦鸣时，暗卫已侯。
三人拱手一拜，轻而有力道：“主上！”
卫子湛负手不应，天上无月，他的眼眸却似月光寒凉如水，只向暗卫睇了个无声的眼神，暗卫立刻心领神会，道：
“主上放心，另三人守在四周，无人能靠近。”
“是吗？”他一笑，并无责备之意，“那我屋中的人是怎么靠近的？”
回话之人有丝错愕，倒是另两人本漠然肃立的身形微微轻动，透露出心里的怯意，一同屈下左膝跪了下来，请罪的话未及出口，卫子湛已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我明白你二人心意，起来吧。”卫子湛看着两人显露仓惶的眼睛，思量片刻的措辞，才言简意赅地警诫道：“这次多谢，下不为例。”
卫子湛于他们有再造之恩，他们于他有守护之义。
他完全信任他们的忠诚，虽然今天因宋星摇破例违背了自己的命令，但他不怪他们两人。只微不足道的宽纵往往会演变成难以把控的僭越，他不得不出言小小警示一番。另外，若宋星摇只是单纯的她自己，靠近也无妨，可她身后藏着另一双眼睛，他不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暴露自己的软肋。
暗卫两人不敢多言，只郑重答了声“是”便退回至原位。
“嗯。”卫子湛淡淡点头，“说吧。”
暗卫各自有完成的任务准备复命，听卫子湛发话，依序答了。风声穿啸而过，暗卫大概追随卫子湛太久，连同说话的方式都同主子一样简洁而直接。
一人道：“蕲郡风声已散播于市，该听见的人，业已听见。”
卫子湛侧目看了他一眼，“假托何人之口？”
暗卫回：“顽童稚子。”
卫子湛冷冽一笑，淡淡赞道：“很好。”偏了偏头，问向另一人，“丞相府如何？”
那人答：“丞相告病，未曾前往宫内宴席，留府内与家人守岁。”
卫子湛凝眸一滞，“都有何人过府拜谒？”
暗卫略忖了片刻，确认自己的记忆无误，才道：“持帖者十二人，得入府者三人，最久者于府内停留一刻钟，余下两人不过待了一盏茶功夫即走。未入府者只留下贺礼及拜帖便离去，所有人均是青顶小轿，品阶不高。”
卫子湛揉揉眉心，忽然脑中迸出宋星摇玩笑的话来，不由得恍了神。
“这个小动作，我可看你做过好多、好多次了。”
他手指在眉间停住，紧绷的嘴角动了动，因暗卫在侧等候，瞬间便拢回思绪，放好手继续问道：
“何人迎送招待？”
话中所指语焉不详，暗卫却懂，毫不犹豫道：“属下掀瓦看过，待客之人为丞相长子，丞相一直于内院未出。”
“长子……”卫子湛兀自轻声念着，上谏院任职的文官，最擅长口舌功夫，又是清水衙门的官，手无实权，不会惹来私相授受、贪墨舞弊的是非来，卫子湛不屑一笑，“好个滴水不漏的相伯……”
临近四更天的夜风扯乱了锦袍侵入怀中，卫子湛迎风呛出一阵咳嗽，三名暗卫见他额间沁了层虚汗，有些担忧，又不敢出言打扰卫子湛思考，面面相觑一番，沉静下来，目光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上。
大概半炷香的时辰，卫子湛眉弓微动，展平了眉心，从袖中捻出一片皮质的文书递给其中一人，漠然吩咐道：
“此为曲水地貌简图，命另外三人各去一处标注的位置，先不必动作，只守在那就是。”
接图的暗卫卷好舆图收好，低头领命，卫子湛正抬手作出退下的手势，甫又握住拳中止了指令，眼中笑意、疑窦依次闪过，又对此人道：“你回南阳一趟，有件事你……”
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你自己无法办妥，去将我的话捎给岳邈。”
那暗卫默契地向前倾身，喁喁低语片刻，卫子湛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咳嗽的声音都透着虚弱，话毕，暗卫敬畏地道了声：“主上保重”，不再停留，只身离去，只剩先前放宋星摇进殿的另外两人留下。
卫子湛拈着笑掠了两人一眼，拂去肩膀上的落叶亦转身回殿，冷冷清清又似乎带着亲热反问：“怎么，我的殿就那么放着，不守了？”
两人俱是一惊，惊愕过后，那覆盖了大半黑纱的脸也随着他们的主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沁在他们褐色的眸子里，像琥珀一般，坚固中裹了温馨。
主上从不与他们几个说闹，方才的玩笑话背后的愉悦，是因一个人的到来所致。
如此，便不辜负他们两人斗胆违背命令的壮举了，心里头跟着高兴，连带着喊话的声音也底气足了许多。
“是，属下即刻归位！”
惊的巢中酣眠的寒鸦倏地抖开双翅，风刮过，又慢慢合拢翅膀，将头埋在羽毛下继续睡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卫子湛闪身进入，唯怕泄了殿内的热气，不等站稳便反手阖上。
外殿的烛火已燃灭，他悄声摸黑走过，走回榻前，驻足看了片刻，眼底的讶异由淡变浓，由浓溢出，继而无声笑起来。
适才他将她禁锢在身下，虽无冒犯之举，但总归无礼。若是寻常的女子，早该小心谨慎地寻一处安全的位置时刻防御，更不敢轻易在一个男子的屋内酣然入睡。
他出去时还想，等他回来时，宋星摇说不定正襟危坐地躲在某个角落，睁着全无睡意的眼睛提防他靠近。
可她趴在上面，拥着一只软枕，睡得像个孩童一样无拘、自在，比他这个主人还要放松、还要惬意。
她永远都让他意想不到。
因着卫子湛怕冷，殿内置了三盆装得高高的炭，烘得空气热辣辣的扭曲。宋星摇也不盖毯，许是热的，外衣在睡梦中被她自己敞开，露出加棉的中衣来。
整个殿内一片暖流，只靠着窗的边榻下，从缝隙中冒进丝丝缕缕的寒风，并不猛烈，但呆的时间久了，身上浮着一层凉气。
卫子湛凝眸望了她半晌，弯下腰，攒足了坚持不了太久的力气托抱住她，她的外衣顺着垂摆的胳膊滑落半幅，像只煽动翅膀的蝶，飘飘荡荡。
他抱着她向床那边慢慢走去，走路的时候只想着送她躺到床上好好睡觉，其余几乎一片空白，他的心跳，就在他即将弯腰的那一刻，剧烈地、澎湃地抖着、跳动不停，脑海里，被她的梦呓，吹出了这世间，最撩人心旌的涟漪。
她软塌塌耷拉着的胳膊在那时环上了卫子湛的脖颈，头也歪在他的颈窝上，轻轻的，喃喃的，在他耳边道：
“我想你了。”
这几个字在齿间含混着，短暂而模糊。卫子湛并不确认她梦中所惦念的人究竟是谁，是慕岑，是兄长，还是……现在的自己？
一想到最后这个对象竟是自己，他竟把最不可能的选项也添了进去，卫子湛自嘲地笑起来，还真是痴心妄想呢！
俯了身将她放到床上，他不敢替她脱下外衣，即便那衣服已挂在后腰形同虚设，即便她翻个身就会自己脱落下来。
他扯了锦被为她盖好，从床边的炭盆捡出一半的炭，才转身走回边榻，吹灭所有的烛火，和衣而眠。
横跨两年的黑夜漫长又寂静，只有床上本该沉睡的人，迅速而无声地，绽放出一朵明媚的笑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