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宋星摇忍住笑,郑重其事地回道:“我说,我很喜欢这葫芦的主人!所以我方才对着焰火许愿,希望他能事事顺遂,平安无恙!”
他当日怕宋星摇发现,便故意将这葫芦递给沈鹤,托他的名义来用,阿鹤手快,当场又将葫芦转送予她。所以宋星摇所说的主人,该是阿鹤。
她怎么又喜欢阿鹤了!只不过去鬼方呆了几日,她就喜欢上阿鹤了?
阿鹤对阮慈一向矢志不渝,何况又知道他对宋星摇的心意,岂会行为无矩、失了分寸?
卫子湛眯眼定定神,她该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吧?
可再看宋星摇,一脸正色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让他踟躇不定地信了几成。
卫子湛脸色黑了几分,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紧葫芦,眼中惊疑、不解和微薄的酸妒接连涌过,身子僵直地向后慢慢挺直,强力控制住语气,笑着确认道:
“你是说,你喜欢……阿鹤?”
宋星摇悄悄攥紧了放在腿上手,笑在胸膛里沸腾,就快忍不住了。
这便是阮慈与辛梦儿给她出的主意了,她们两个信誓旦旦的保证,说牙关再紧、嘴巴再硬的男子,凭他平日如何冷静理智、隐忍克制,一旦陷进对情敌的妒忌中便难以自拔,就算自控力极强能够忍住不去剖白自己的真心,那面皮上的表情和和情绪也会将内心的情愫暴露无遗。
阮慈与沈鹤两个青梅竹马、情投多载,辛梦儿又成了家与夫君举案齐眉,两个在儿女情长之事上都是有经验的,她们这主意一定,三人立即一拍即合,挑挑拣拣选了沈鹤来做幌子,准备借给宋星摇做戏激一激那二公子的心。
宋星摇搔搔眉骨,趁机调整好眼中的窃笑,咳了声,抬头看向卫子湛,不点名不道姓,似是而非地答道:
“不行吗?”
“当然不行!”
“为什么?沈小将军,他人很好啊!”
“我知道他很好,但……”卫子湛攥住葫芦起身向内殿走去,借着背光的晦暗隐藏住脸上的焦急和不悦,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缓了缓才借了旁的托辞道:
“他已经有阮慈了,你总不想伤了与她之间的感情吧!”
“我就是为了此事来的!”宋星摇举起烛台,在卫子湛身后丈外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假装不谙他话里的酸意,火上浇油道:
“我问过阮慈了,她说,她不介意的。古来英雄男儿人皆仰慕,寻常的百姓还多有娇妻美妾呢,沈小将军英朗神武、风流倜傥,等他从鬼方得志归来,府里佳人环绕、妻妾成群不是正常?”
卫子湛停住脚步,静静面对着昏暗的内殿凝望,气息中有隐隐的情绪在忍耐。宋星摇亦停了下来,借着手中的烛光注视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他有些生气了,只是这气,是他看出了自己的故意捉弄而气,还是他喝了酸醋而气?
宋星摇正准备再探究竟,卫子湛却徐徐转过半身看她,眉心里拥着一簇气势凌人的揣度,话中冷热不定。
“我还以为,胸怀远志、不甘折腰的宋姑娘不会屈于人下,与旁人共分夫君的情爱呢,如今一看是我高估你了。”
他转回身就走,向着轮廓不明的幽暗处迈步而去,大概是行至他小憩所躺的边榻旁,空气里再没有脚步声传来,只剩莫名的压抑从内殿溢出。
窗边的灯架倏地一闪,骤然燃起的火光下,卫子湛的身型矗在旁,闪闪烁烁的脸上竟有一种异样的沉寂。
极远处的天边,花炮焰火依旧未灭,映在轩窗的棉纱上,泛着忽明忽暗的斑驳。他忽然开口,平静地说道:“阿鹤既不会辜负阮慈,也绝不会接纳你的。”
他的视线穿透幽暗逼向宋星摇,表情那样坚定,语气里却露了怯,“你刚才所说的,究竟是真心话,还是骗我的?”
听卫子湛问完,宋星摇只看着手中的烛台不语。
他的气并非如她所想,诚然有些吃醋含酸,却更多的是在为她缚于情爱中自降品格的廉价而气。
宋星摇有些汗颜,亦有些吃惊。
凝神想了想,她粲然一笑,黑亮的眸子又恢复调皮的清澈来,一边走向卫子湛,一边笑嘻嘻道:“二公子,你说得没错。我的话有骗你的地方,不过,也有真心的地方。具体哪句真、哪句假,你自己猜好了,你再问下去,我也不会说的!”
说话间已走到榻边,她顺手将烛台往案几上一搁,自己跳到榻上坐下来,双腿耷拉在地,一踢一蹬地晃荡着。
“哦,如果你真的忍不住想知道的话——”
宋星摇勾勾手,勾得卫子湛鬼使神差地附过身靠近她,他身型下的光晕笼住她整个身子,仰起的脸像夜里的向日葵,即便没有光的照耀,依然蓬勃盎然。
他微俯下身子,“我如果想知道,如何?”
宋星摇不怀好意地一笑,“求我啊。”
“那我又如何确定……”卫子湛望着她的眼睛,唇形微扬,“我求过之后,你会如实相告呢?”
宋星摇向侧面的软枕伏去,撑着头挑衅,“二公子连赌一赌的魄力都没有吗,啧啧啧!”
卫子湛慢慢站直身子,盯着她捉摸不透的笑容静静思索,一旁高高立着的烛架火舌闪烁,刺得眼睛发酸。
他走到榻中间的空位置也坐了,腿拄地一撑便滑到榻里侧,随手拽过一只宽大柔软的靠枕垫在背后斜斜地向后倚躺,一条腿懒散地垂地,支起另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觑着侧前方那姑娘的侧影继续沉默。
他不是不想知道,实在是这“求”字吐口太过艰难,他必须要好好酝酿一下情绪才行。
半晌寂静,宋星摇等得有些发困,却听那蚊呐般微弱的三个字惊得她猛地困意全无。
“我求你。”
“什么?”
宋星摇睁圆眼睛回头看他,她根本想不到卫子湛会真的求她。
他怎么会求她?
这个字,怎么会从他口中冒出来!
她不过是借此想把这件事敷衍过去,她既认定了卫子湛不会求她,自然在心里也没有准备问题的答案。
可他说了,正促狭地看着她笑,这该如何是好!
宋星摇一惊之下弹起身,谁知裙侧一角被卫子湛的腿无意压住,她猝然间用力并未得逞,倒绊得身型不稳扭歪着又跌坐回榻边,连同上身的小袄亦偏了些。
落到榻上又想再站起来,却已被卫子湛从后抓住手腕,用力一拽,宋星摇再次跌回榻上,她的裙边被压住,手臂上又多了另一道力气,整个人重心向后一偏,慌乱中摔躺在榻。
手忙脚乱间只顾着闭上眼平复惊慌,再睁开眼睛,却见卫子湛眼底沁着戏谑,满目柔情地撑身在她上方俯瞰着她,她几乎是被他拥进怀里的姿势,她的头被他轻而稳地托住,见她稳定下来,才缓缓抽出掌心贴到她耳边的榻上。
“多、多、多谢二公子……”
宋星摇脸一红,想推开他起身,他却纹丝不动。
“我已经求过你了宋姑娘。”卫子湛俯下眼帘看她,声音细软,在安静的烛光里令人入迷,他轻轻拨开她脸颊上的乱发,笑道:“就算你言而无信不准备据实告知我,也不必落荒而逃吧?”
他的眉目、神情、嘴边的笑,借着光清晰而又恍然地映入宋星摇眼中,那样触手可碰,却又遥不可及。
“现在连话也不说了?嗯?”
宋星摇被他问得窘迫,偏过脸狡赖,“不是不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从何说!”
卫子湛轻轻笑了笑,“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我来问你。告诉我,你对阿鹤,到底……是不是真的?”
宋星摇皱皱眉,片刻后才挤出话来,“不是。”她想摸摸鼻子,一动才想起还被他悬身笼住,只好咳了几声掩盖撒谎骗他的尴尬。
卫子湛笑意了然、深切,手臂微动,想放她起来。
窗外有寒鸦喑哑的啼鸣,他顿住片刻,不知为何眸底有瞬间的虑色,复又停下,直直盯着身下的宋星摇。
“那兄长呢?”
卫子湛遽然一问,烛焰微摆,将他的脸晃得明暗不定,他浅浅蹙眉,语气里凝结着挣扎良久后遗留的紧张和期待,“告诉我,你对兄长呢?可是已经有了一丝喜欢?”
宋星摇回正脸庞迎上他的目光,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是她与卫子湛之间的事,她不想牵扯进另一人,同时也是她与卫子歌才能论的是与否,她不愿将旁人的真心当成拉近她与卫子湛关系的铺路石践踏于脚下,戏之于口。
思量许久,殿外的寒鸦不知怎地叫声越来越凄厉、聒噪,声音由远及近,几乎只隔了层窗纸盘旋在头顶。
“我不想回答。”她直截了当道。
卫子湛的鼻息拉出轻远的长音,眼中仿若蒙上一层云雾,“那我呢?”他双肩微沉,身子又向下矮了两分,语气严肃认真,轻声道:“你……还讨厌我吗?”
空气里的水气和风好似都在他问出口的那刻停滞,烛光也稳住焰簇静静燃烧,只有卫子湛根根分明的黑睫垂落微颤,耐心又不安地等待回答。
宋星摇微启唇瓣,她看着他的眼睛,看自己那副强自镇定的表情映在他眼中,略一走神,那一幕幕记忆尤深的场面便萦绕在脑中,寂静的雪山,滂沱的雷雨,破败的陋屋,还有高台、银月、江水和埙音,一股脑地、不分先后灌满回忆。
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不过是卫子湛一直撑住上半身来保持距离的胳膊开始发酸,才终于说了话。
“从我们两个同在雪中时,我便不讨厌了。”
“哪一场雪?”卫子湛几乎笑起来,问。
宋星摇也笑,狡猾道:“可能是某一场,也可能,是每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