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倒映着的光彩缤纷许久不见退灭，照得卫子湛苍白的肤色浮现出凛冬萧条过后的回暖。
宋星摇保持着姿势未动，他从未想过她会这般自然地作出守护他的动作。
望着焰火声声不息，卫子湛的心也跟着明亮起来。他在她背后缓缓抬起手臂，犹豫着，是否要拥抱她，指腹刚刚触到柔软细腻的发丝，光影和响声又不遂人愿地同时灭了。
宋星摇摆正身子仰头，两手也一同垂下，满脸的欢悦，“好不好看？”她并未察觉她身后悄然收回的两条胳膊，反身高高指向天空，“阮慈掐着时辰帮我燃放的，子正已过，炮声一响，驱邪赶祟、迎春纳吉。二公子，新年到了！”
卫子湛的目光里浮动着吃惊的喜色，浅笑应道：“好看。你已经见到阮慈了？”
他还欲多问问，问问她们两个是不是盘算了很多戏弄他的把戏来，忽然脊背一拱，那冬日的阴凉终究侵透了锦袍，一刀一刀割得泛起急促的咳嗽来。
宋星摇慌忙想跑进殿为他取来保暖的衣服，卫子湛只以为她又要离开，再次攥紧了她的手，在喘息间忍住胸腔里的不适，急声喊她：“不要走！”
“我不走。”
宋星摇心中一热，眨眼掩饰掉眼角的湿润，顺势搀扶住他的小臂领他回身进殿。
宋星摇扶他坐好，自己在昏暗的殿内跑来跑去，按卫子湛的指示忙活半晌，方寻了火石、灯台端到桌前来。
两块火石相错擦出转瞬即逝的火光，靠近烛芯引了片刻功夫，新烛“噗”地一声燃起一簇幽蓝的火苗，眨过眼，那抹幽蓝转化成明快的橘黄，烁烁亮起来。
举着新烛，将火焰依次过到其他烛顶，插在青铜烛架中，十几支光焰融汇，交织成一大汪暖光，照亮了两人，照亮了桌面上摆放了许久的盘盏，和那盆纤弱却清傲的冷栀花。
光晕散开，卫子湛终于注意到了那盆他曾多次向酒肆老板讨要而不得的花苗。
他眼底滑过惊愕，静默着看了会，目光款款地投向宋星摇。
他不知道她来行宫究竟为何，但他知道，这盆花是她要送给自己的，是她曾说的，送予他的生辰贺礼。
酒肆老板脾气古怪，最是看重他亲手调制的杜康佳酿，尤其冷栀醉入口甘冽沁脾，芳香绵远、醇而不烈，是那老头的得意之作，酿酒所用的花瓣采自他自行培育的冷栀花苗，更是全大嬴独一份的珍稀。
每每卫子湛去那与他讨论酿酒之法，那老头兴致勃勃、侃侃而谈，可一旦提及想要一盆冷栀花，老头便冷眉冷眼、沉默寡言，闭口不接话。任凭卫子湛告知上公子身份假意震慑，还是一掷千金以利诱惑，老头就是不为所动，几年下来，竟一个方式都未得手。
宋星摇能从这样执拗、顽固的人手里讨来花苗，想必过程十分辛苦不易吧！
卫子湛曲肘抚着额头静静看她，宋星摇正一一掀开厚重的盖碗，露出里面尚有余温的菜肴稠粥，依次推到卫子湛眼下。
撩眸掠过，古灵精怪地笑起来，“二公子不是说，不该为人知的习惯，不要养成吗？”她故意点点自己的眉心引他注意，“这个小动作，我可看你做过好多、好多次了……万一二公子哪日临时换个身份行事，就不怕不由自主地做出来而暴露吗？”
她以笑盖住内心的捉弄，纯真无邪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卫子湛果真瞳孔微缩，惊了一惊，接过宋星摇递来的银箸思量着，抿笑搪塞过去，“我这个身份足够我行事便宜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呢？”话这般说着，手却心虚地放下来了。
“也对！”宋星摇替卫子湛夹了一箸脆嫩的笋芽，直直盯着他看，“何况二公子现在一头银发尤为显眼，就算没有什么小动作、小习惯，我看，也是再难去扮什么假身份了。就像——”
她摸着唇狡猾一笑，“嗯……就像我以前喜欢的那个慕岑，要是他也像二公子一样发色突兀，就算他戴着面具遮挡容貌，我也一定一眼便知，何苦找了他一年又一年的，最后还是寻而不得，白白浪费我大好年华！早知道我就不找他了，二公子，你说，是不是？”
卫子湛持筷的手指一顿，只敢微笑着盯着热气散净的白瓷盘，却不敢抬头对视宋星摇。
她曾说女儿心思未必执着于男子身上，最初的喜欢再浓厚，若是活得不快活，那喜欢也会慢慢浅淡，从九分变成五分，再从五分减到一分直至泯灭。
旁的女子他不了解，但他十分笃定，宋星摇，一定有做得出的气性，也有做得到的决心。
棋局布得太久，所有人都已深陷其中，可又与真正的棋子不同，人是有心的，人心易变，朝为白、夕成黑，落于星目，混在黑白混淆的阵营里，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方的子。
她不喜欢了也好，不喜欢就不会再牵挂，没有牵挂，也不会再为日后即将会发生的种种难以抉择而伤心了。
卫子湛并筷撂下，今晚这三碟清煸小炒不知为何各个如同忘了放盐巴一样索然无味，不如不吃。持勺舀了口粥喝了，待眸中再无什么心酸弥漫，才抬起脸，露出少见的浓笑。
“是。”他答过一字，想了想，又道：“与其芳心倾许一个缥缈难觅、遥不可及之人，宋姑娘不如打起精神，好好达成自己想成为最了不起的谍史的宏愿。”
卫子湛懒洋洋地，慢慢举起粥碗作贺，“我先祝姑娘成功。”
宋星摇望着粥碗噗嗤一笑，打趣道：“我只见过以茶代酒，或者以水代酒，还未见过以粥代酒。”
她撑着下巴看卫子湛，既提到酒，忽然脑中迸出一件令她每次回想都会忍俊不禁的事，这么一想，脸上又是笑意滚滚袭过，越想笑得越深，见卫子湛也好奇看她，再一想他的管事小陈默被她戏耍得团团转的样子，更加忍耐不住，一咧嘴，从轻笑逐渐变成”咯咯“不停的欢笑，笑得桌面上的碗筷上下打颤，火苗亦随之摇晃。
“宋姑娘……”卫子湛见她开心，自己心里也跟着开心，忍不住出言暗示她也给自己讲讲原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有了这个话引子，宋星摇也不隐瞒，当下将月前如何跟踪小陈默潜进卫子湛的府邸，如何求了岳家和伍家做配合诓他去买一百坛子的酒，还有小陈默絮絮叨叨同扮成二公子的宋星摇讲的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一并说了，宋星摇学着陈默的语气讲道：
“公子，摘橘子的张嫂可是要生了，一大筐橘子都便宜卖了我！”
“公子，城东的腊肉可美味了，就是来了一堆三苗人，我抢不过他们！”
“公子，卖玉米的王婶又年轻了！我嘴上夸她年轻，实际盯着她手里的玉米呢！”
讲得自己喜笑颜开、眼角冒泪，卫子湛更是听得认真，笑容虽淡，眼里的光彩却盈溢着愉悦，每句转述里透着的烟火气，还有眼前这个姑娘的欢颜无一不令他心驰神往。
他也一并确准了孔晖所说的怪事的确与宋星摇相关，还有那盆花如何得来——
卫子湛侧目向着凝香浮动的花瓣细细看着，橘光照得素白娇小的花瓣像林雪中绻眠巢里的山雀一般沉静温顺，正出神之际，不妨宋星摇换了别的话题问他。
“二公子，方才烟火绚烂，你有没有许下什么新年愿望？”
卫子湛静静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微垂的睫毛下，眸光幽暗一深，如同冰封的湖下有巨大的鱼贴冰游过，映出无法捕捉的黑翳，慢慢又变得柔软，好像方才的一瞬只是错觉。
他点头说有便不再继续详说了，反问道：
“那你呢，宋姑娘可许了愿？”
“自然！”宋星摇手臂抡成弧朝着桌上一拍，再挪开手心时，竟立了一只琢磨光滑、雕工古拙的三寸高的小葫芦在上头，投射出椭圆形的阴影来，“就是它！”
卫子湛觉得眼熟，须臾的功夫认出了这只葫芦，不觉一笑，“它不是我……我们当日与阿鹤会面时用来引火的酒葫芦吗？”
他顺手抄进自己掌心里把玩，“你还留着？”
说着无所事事地晃了晃，葫芦重量很轻，葫芦肚里是空的，并未灌酒，只有细小的“沙沙”响动，大概是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宋星摇看着卫子湛摇动葫芦，嘴角微不可查地紧绷了几分，看似有些紧张，但眼底流光暗动，倒更像是些许的期待。
她见他只是把葫芦捏在手里赏玩，神态如常，不觉得这葫芦有什么奇特的样子，心里谑笑，再一想到自己马上要说的话究竟会给他带去什么样的震惊，她好奇和顽劣心顿起，微微正正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紧了卫子湛的脸，板起脸一本正经道：
“当然要留着了！别人送的东西不论贵贱，只论心意，心意千金难抵，自当好好珍藏。何况……它是我所喜爱之人的小物，我怎么会丢弃呢？”
卫子湛起初只淡笑倾听，话音落地半晌，那笑才随着目光的骤变而陡然湮灭，难以置信地疑声惊问：
“你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