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幽暗蔓延,不过两三盏油灯的灯芯被剪成短小一截,相隔数丈,散出蒙昧的微光,隐约照出边榻上一道模糊的轮廓。
宋星摇放好手中之物,不忍打破这份安宁,眨眨眼适应了光线,蹑手蹑脚地摸索着走到内殿的榻旁,凝眸注视着半靠在榻中浅眠的卫子湛。
他虚枕着自己的手臂,软枕垫在身后支撑着面容很是疲累的头,眉中似哀似倦,眼睑轻阖,睫羽颤着拨动,另一只手中还握着皮一卷革糅制的文书,袖边压在腹上撩起一角,露出那条他一直系在手腕的绳结。
银发在无光的昏聩中反倒尤为刺眼扎心,宋星摇轻声一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接近他的脸庞,想抚摸他,又怕惊醒他,想放下,又心中依依难舍,在半空中凝滞良久,才翘起食指,极小心、微弱地在他的喉结上一点。
距更岁交子尚有半个时辰,宋星摇自己走回外殿的桌旁,安静伏在案上等着,身后的琉璃灯盏恍恍惚惚,投出一片静谧。
她不知隔了纱幔的内殿中,早有两道悠远深情的注目与她背后的烛光一起,脉脉落在她身。
她进殿时,卫子湛饮下的汤药里使人昏沉的药性将散未散,他隐约听得脚步声,可脑海中实在混沌,况且又有暗卫在外戍守,他潜意识里并不知道真的有人走来,只觉得是虚幻不实的梦境而已。
沉沉梦魇,一时如置身现实,一时扭曲怪异,拉扯着卫子湛的神经在睡梦中也得不到放松,沉沦其间越发疲乏。
待她微凉的手指点在自己喉间的刹那,他顿时如蒙大赦,一缕像太阳、像飞鸟、像含苞的花蕾一般明朗、无拘、蓬勃的气息驱逐了幻境,真实而清晰地在鼻尖下浮动着。
那时,他便醒了,假寐不觉,只想看看这个一肚子鬼主意的姑娘,去而复返,准备如何戏弄他。
像,四年前那样,她忙着她的事,他躲在后边,忙着看她。
黑暗下的时光本该漫长,可他目中有所恋,这时间,过得倒更迅捷了些。仿佛只眨眼间,外殿的门外,飘进一声轻得近乎错觉的咳声。
宋星摇闻声弹起身,紧张地捏着手指朝卫子湛那处扫去一眼,视线转得太快,卫子湛并未来得及重新闭起眼睛,托了光线晦暗的福,宋星摇亦未发觉那边的人已悠然转醒。
她犹豫片刻,不再耽误,捏起一只小巧的玉盅在手,手指一松,玉盅落地应声而碎,玉质坚脆,碎裂的声音不算刺耳,但在这袭安静之中亦尤为突兀。
卫子湛还是一动不动倚靠着,双眼微眯地琢磨其中的门道,几乎同时,殿外女声婉转高昂,一字一字穿透窗纱唤醒了沉寂的黑夜。
“二公子,约定之期将至,小女辛梦儿就此拜别,多谢二公子昔日救命之恩,即便此恩勉强算作还完,日后依旧没齿不忘。小女在此三叩敬上!”
辛梦儿是个谨守规矩之人,一月以来,从不见她像今天这般两次三番的在自己面前冒失,殿内萤火之光,显然殿中的人该歇了才是,高声喧哗,说她不是刻意为之,卫子湛断断不信。
于暗处偷窥了宋星摇一眼,卫子湛蓦然明了,到他“醒来”的时候了。
按照宋星摇的设想,此刻他被吵醒,该惊疑屋中多出来的人才对,于是卫子湛从榻上挪下来,向着她所在,一边移动,一边佯装震惊问道:
“什么人在那!”
“嘘——”宋星摇像只躲避天敌的小兔,机警又谨慎地迎上去,轻轻地说:“是我,二公子!对不住了,我只是想给你送些东西就走的,没料到你喜欢的那姑娘会来!不小心摔碎东西把你吵醒了!”
卫子湛在暗中短暂地谑笑了下,他还不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故意不按正常的思维那般答她,拆台道:
“她来了又怎样?”
宋星摇明显一噎,停顿间两人已相互靠近,彼此的表情在微弱的灯火下隐隐可辨。
她眨眨眼,她本来以为他该问“送了什么”类似的话,如此便将两人的话题扯到花苗上,又故意说辛梦儿是他“喜欢的人”,若他怕自己误会,定然要留住自己解释清楚,这样她便顺理成章地被卫子湛留下了。
她来了又怎样?
卫子湛既不疑惑也不解释,反而默认了她的“误会”,这可怎么答?
正搜肠刮肚地思索,卫子湛目光殷殷投来,嘴角笑涡加重,“嗯?”
他并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唤着她的名字,“宋姑娘?”
院中辛梦儿还在叩拜跪礼,完整的叩礼虽复杂而缓慢,但到底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就会结束,宋星摇一急,脱口而出:
“她来了会怎样?你们两人既然有情有意,二公子当然不该心有旁骛才是!眼下我被她堵在你房中,万一叫那姑娘误会了怎么办?二公子还是想个办法先蒙混过关吧,否则惹得姑娘落泪可最难哄了!”
看宋星摇说得情真意切,卫子湛有丝吃不准,吃不准她与那辛梦儿是见过面亦或没见面,适才这一折一折的小风波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他仔细攫取宋星摇的神情,咂摸着她的话,他不敢下赌,赌她知道,万一她真的误会他与辛梦儿了呢!
卫子湛收回看热闹的调笑,抿抿唇,眼里透着夺眶而出的郑重,轻轻说:“我与外面的人,既无情,也无意。”
屋中的光本就稀薄得几乎寂灭,卫子湛颀长而挺拔的身形挡住外殿唯一的光源,将宋星摇整个人都笼在他的影翳之下,看不见她细微的表情,但声调的变化却犹然明了。
“我看见了。”
宋星摇当然知道辛梦儿目的纯粹,可每每她瞥见卫子湛银白得像冰雪一般的头发,心里就酸楚刺痛,只怪自己没能早点找到他、认出他,又恼他为何那般霸道、决绝地抹去自己的记忆,刻意瞒着她看她笑话。
这么一想,话音里的颤抖顿转,变成赌气的生硬,越说越气,“那姑娘去抱你来着,你也让她在身边陪着你,这样还不算有情有意?二公子你爱一个人却不敢出口承认,不爱一个人又日日把她留在身边看着、陪着,吊着人家的心、承了人家的意,却丝毫不领情、不动容,简直、简直可以说是不解风情、冷血薄性、令人发指……罄竹难书……还有、还有……”
卫子湛被她一连串词不达意的批判逗得忍笑不已,切切齿控制住,正想问她还有什么,那殿外辛梦儿又一声恳切地高喊:
“拜礼已毕,二公子,小女就此别过!”
“你看看,你再冷落人家,她可真得要走——”
宋星摇揶揄的话还未落,卫子湛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牵她就走,齿间短短沁出半句话:“是你才要看看……”
他抬起另只手霍地推开殿门,门前石阶下,辛梦儿正起了身整理裙摆,被开门声惊地愣住,原地未动,怔怔看向紧紧挨着立在门边的两人,一时语塞。
宋星摇斜眼去偷瞧卫子湛,微微用力,想从他拳心当中抽出自己的手,却无形中被他箍得越发紧致。
“喂,喂!”
她轻喊着提醒他。
卫子湛眼尾淡淡一哂,并不回应,也不看她,只目不斜视地看向阶下之人,或许骤然走出温暖的寝殿有丝寒风侵体,卫子湛握住宋星摇的手心也慢慢凉透,他神态含威,疏远淡然的语气里添了些恰到好处的客气。
“辛姑娘,你方才所言吾已悉数听到了。更深夜重,也愿你一路顺风。”
辛梦儿与宋星摇虽是做戏,但她对卫子湛昔日施以援手的搭救却是真心实意的铭恩感激,方才即便面对着的是无人瞩目的院落,所拜之礼依然一丝不苟、认真而恭敬。
听卫子湛说完,辛梦儿敛裙又鞠一躬,因着不知宋星摇那边的进展如何,也不便向她道谢,鞠躬后对着宋星摇莞尔一笑,若无其事地眨眨眼,她所要负责的那部分假戏就此了结,施施然转身离开,正式踏上她回家的行程了。
宋星摇目送着辛梦儿离去,心里暗暗说着谢谢,不妨手被攥得一紧又一松,她这才陡然醒转,偏回头看向卫子湛。
“她已经走了。”卫子湛扬眸一挑,盯着宋星摇的眼睛不放,悠悠笑起来,“你呢?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想听她说“我来寻你”、“我有话对你说”这般温婉柔肠的倾述,却高估了宋星摇对感情一事的理解能力,她脑瓜微昂,眼中的光彩腾地燃起小小的火苗,不悦道:
“我?我也现在就走!”说罢作势就卯力去抽自己的手,一副铁了心的决然模样。
卫子湛鼻息重重一叹,忽尔又有丝高兴,轻声轻语地问道:“你生气了?因为那姑娘吗?”
“生气?”宋星摇微微一怔,“我为什么生她的气?”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懵懂而疑惑,卫子湛点点头,神情落寞的淡下去,只牵了牵嘴角道:“也对,你怎么会生气……”
两人各自理解的方向互不相通,正黯然苦恼之际,寝殿正前方的宫墙外却猝然射出一道又一道刺目、迅猛的光箭,从寂静的黑暗处刺进辽阔无垠的夜空中,在疏星的陪衬下绽放出赤色的、明黄的、耦紫的绚烂而耀眼的焰火,刹那间染亮了两人的脸庞。
卫子湛有瞬间的吃惊,抬起眸子随焰光仰望天空,一朵朵短暂的烟花带来唯美绮丽的视觉冲击,令他微微失神。
墙垣那端,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猛烈、刺激人心房的爆竹声,应和着天穹的芳华,携带着除夕该有的硫磺气味的烟雾热烈奔腾而来。
爆竹声甫一炸响的时候,卫子湛很是吓了一跳,他的心正猛然一抖,他身旁的人却在此时分开了两人的手,倾身贴近他的胸前,抬起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宋星摇几乎匐在他的身上,额头抵着他锁骨的位置,卫子湛的眸色骤起风浪,如海潮汹涌澎湃,那卷起的喧嚣,被她的手,严严实实捂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