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定睛看清来人,见她姿容秀丽出尘,不是阮慈又是何人!脸上大喜,开口正想打招呼,随即发现她一身男子装束打扮,立刻想通原委,大笑着对她招手,并未出声。
沈鹤潜在鬼方做探还未抽身,阮慈自然身份敏感,不便用真实身份、名字示人。她加紧几步赶到眼前,一边的辛梦儿也以笑相迎,先一步喊道:“元公子,你也认识星摇姑娘!”
“当然!”
阮慈对着两人一笑,想拉宋星摇到身边,又觉得外人在旁不太妥帖,抬到一半的手臂顺势指指湖边的花盏,笑问:
“你带来的?送给子湛兄?”
两人同时不怀好意地望着宋星摇,她脸一红,点点头,又恨恨摇摇头,漆黑的瞳仁里蕴含着饱满的不忿与气恼。
“本来要送的,现在不想送了!”
“别呀,星摇姑娘!”辛梦儿噗嗤轻笑,“既然是误会,你就不要猜忌二公子对你的心意啦!这么好看的花,不送出去岂不可惜?要送要送,我觉得二公子肯定会非常喜欢的!”
阮慈也在一旁凑趣,“她不是猜忌子湛兄的心意,是压根不明白!也不是不想送,是拉不下脸去送!”
辛梦儿捂了嘴笑个不停,笑得宋星摇更加窘迫,嘴硬道:“他哪有什么心意!若有的话就不会冷漠地让我离开。”
辛梦儿笑弯的眉峰一滞,想解释,又不能解释,与阮慈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的脸颊上都闪过不愿被宋星摇察觉的喟然。
天色又黯淡几分,昏昏沉沉,霾霭混浊。
阮慈瞧了瞧天,垂眸若有所思地向一旁慢慢溜去,湖里的鱼又浮上来几次,阮慈回过身,歪头打量辛梦儿,笑得古古怪怪,问道:
“辛姑娘,你何时出发回家?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不知是否耽误你的行程?”
辛梦儿随阮慈的眼神微微侧目瞄了眼宋星摇,想也未想,点头同意。
三人凑在一处嘀咕半天,阮慈、辛梦儿两个吃吃笑个不停,宋星摇不住挠头,一会问:
“行吗,这能行吗!”
一会又喊:
“他那么聪明,一定会看穿的!”
辛梦儿扯扯宋星摇,悄声劝她:“不会的,吃醋的人哪里有心思想那么多?放心放心,我与我夫君就是这样定情然后成亲的……”
宋星摇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又对阮慈道:“我怕沈……公子他知道后会生气!”
阮慈狡黠一笑,“他?他若知道,只恨自己没能亲自参与!你不必管他……”
行宫地气厚泽温润,倒是冬风习习,上一半寒凉侵肤,下一半绵软潮湿。风拨开淡寥的积云,探出半弧暖阳俯瞰大地。
待从清泉宫出来,暮色蔼蔼,草木随风轻摇,卫子湛脸色恢复不少血色,神情却寡淡不露欢颜,银发几处尚有莹润细小的水珠在发丝上碰撞战栗,再细瞧去,已被风携远。
他不知想些什么,眼帘慵懒微垂,踩踏着松软浓绿的草径缓缓而行,身上银灰色的大氅皮毛柔顺,泛着低调华美的光泽,只披不穿,几乎覆盖住他半幅身子,踏入寝宫的院内,大氅两侧轻幅飘动,他抬头看向眼前人,负手停下脚步。
辛梦儿也发现卫子湛回宫,忙将两手端稳的托盘置于院中石桌上放好,矮身做福,“二公子,您晚上的药好了。”
卫子湛点点头,喉咙深处沁出一个简单的“嗯”,抬腿继续向前走去,经过辛梦儿身侧时只道:
“送进来吧。”
卫子湛只留背影在前,辛梦儿动也不动,咬咬唇,下了决心一般抬头喊道:
“二公子!”
身形向前一送,朝着卫子湛身后的外氅伸出手去抚触,“您的外衣要掉了!”
卫子湛已走出几步之外,微一顿,侧转半身回头看着辛梦儿,眼睛本向着她掠去,但他所向的位置恰对着宫门,划动的过程中却先瞥见宫门的墙角处露出半张脸来,见到他视线投来,慌慌张张又躲到墙后,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凌乱急切的脚步声。
不久前自己言语多有歧义、音调又冷硬,卫子湛正懊恼自己令宋星摇心生误会,方才又被她看到辛梦儿观之似有亲近意味的动作,暗道不好,心里更是一乱,也不理会辛梦儿还在身旁,拔腿向着门口走去想叫住她。
可惜这一瞬的事太过于出乎意料,不过那么一丁点错愕的功夫,待他跨出门槛举目去寻,早不见宋星摇的踪迹。
卫子湛眉头按下,再回头时,脸上已生出薄怒,无声审视着辛梦儿片刻,辛梦儿一直微垂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即便良久未闻卫子湛说话也不敢乱动,只静静等在石桌一旁。
卫子湛独自无声吐了吐气,她大抵并未注意到墙边有人,不过无心之失,何况本意也非动机不善,怪不到她身上。
不由得无奈收回凌厉的视线,自己到桌旁取了药碗就走,也不看辛梦儿,言简意赅道:
“多谢了。”
耳边门扉轻阖,辛梦儿身子一松,暗暗松口气,一边抚胸平复紧张,一边撩起裙摆跑了。
除夕的夜幕在人们欢喜、热切的迎接中喧腾而来。
宫外遥远处,五光十色的炮影焰光冲向天际,刺亮了沉闷寂寥的北方夜空,行宫离武都的繁市街区有很大一段的距离,缭绕的烟火泯灭,朦胧着剩些爆竹的余音夹在风中吹到行宫内。
宫内无王上临幸,一干奴婢们倒乐得悠然自在,不过听闻二公子一向喜静,便很知趣的远远躲到别处宫苑放花炮玩闹去了。
天高风肃,寰宇间竟好像只有卫子湛的寝居内外静如空谷。
民间的烟火一直持续到亥时也不见消退,绮丽炫目的光影下,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
墙檐外嘀咕不休,一人向外一仰抽噎出一道尖锐急促的笑声,立刻被另两人按住后脑压回。再过一炷香的光景,三人商议完毕,两条手臂同时推走一人,笑嘻嘻道:
“快去吧!”
被推的人眼眸盈笑,正是大老远从颍京跑来武都的宋星摇宋姑娘,她整理整理脸部多余的表情,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方盛了碗碟杯盏的托盘,另一人腾出个空儿,放一盆盈手可握的花苗在上头,一切准备妥当,两手牢牢端着托盘,小心谨慎地跨进宫门中。
宫门至寝殿十几丈的路程,凉风阵阵,吹得宋星摇脖颈微凉。
她走至一半驻足抬头,望着天空发呆。
上一年便是除夕那夜,夜空黑沉无光,她误闯了婵桂宫惊扰故后寝殿安宁,卫子湛罚她替他掌灯。那时她心中万般抵触他,连那样显而易见的纵容都未能看透,还以为二公子真得是为了罚她而罚,待到以往的误会尽数消解,现在再想来,竟才猛然惊觉他当日无声的爱护。
宋星摇心中低落,方才还喜笑颜开的样子不必加以克制就收敛干净。殿内烛火已熄,卫子湛大概已经歇息了。
他是该好好休息。
但今日是岁尾,她更希望他可以拥有一个有人陪伴的除夕夜,也希望他不会怪她吵醒他。
宋星摇本也不是个矫情自苦的人,脑中又琢磨了一遍同阮慈、辛梦儿两个商量好的小把戏,嘴边又见乐容,托好托盘继续走上前,不过三五步,眼前倏地一花,一道包裹得严实的黑影无声落在前方,拦住她的去路。
“谁!”
“站住!”
两人同时对着彼此呼喝。
那人一身融于夜色的潜行黑衣,面覆黑纱,瞳孔浅淡呈褐色,迸出戒备警醒的寒光注视宋星摇。
寒光直射而来,迅速又变为释然的放松,但身形依旧挺直保持警惕的姿态,退开半步微微颔首道:
“是宋姑娘。”
眼前的黑衣人正是卫子湛的其中一名暗卫,宋星摇笑了笑,想回应却不知对方的名字,张嘴一顿,含糊答:
“是我。”
暗卫不言,也不动,依然定在正前方维持着原有的姿势。
宋星摇沉吟再笑,偏转方向想从他身侧绕开,暗卫大步横迈,竟再次拦在她面前,生硬地说:
“不可靠近主上居所。”
“呃,不是,白天可以,怎么晚上就不行!”宋星摇急得手中的盘盏叮铃响动。
暗卫目不斜视,即便大半张脸被黑纱遮蔽,露出的双眼学得他主上的九成淡漠,显然黑纱下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又问过几句,暗卫仍是不答,宋星摇憋气,谑笑着故意激道:“二公子难不成金屋藏娇了?放心,我就送点东西进去,绝不乱看……看到了也绝不乱说!”
暗卫难得扬扬眉尾,目光露出点古怪,复又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模样。
宋星摇软硬各自试过,犹如投石扔进深海漩涡,得不到一点回应,咬牙闭目叹气,手臂端得累了,干脆将托盘放在石案之上,自己坐在圆凳上撑头运气。
“不是,我说,敢问兄台姓甚名谁?”
本想着从暗卫入手套套近乎,谁料那暗卫却答:“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宋星摇惊得睁眼,仰头看看他,话中全然是不信的意味,“兄台,别开玩笑了,就算你碍于身份不愿说真实姓名,也该有个花名代号什么的吧?讲来听听,二公子给你们起了什么假名字?”
暗卫静了须臾,眉峰高竖,眸底寒光骤现,脚下明显向着某处一动,连带着宋星摇也随之紧张起来,正欲起身,眨眼的功夫那暗卫却又平复如初,不知是他太过敏锐捕捉到难以察觉的不妥,还是错听了风吹草动一惊一乍。
宋星摇嘘口气,“你还未回答我呢,总不会说个名字二公子就惩罚你吧?”
“我们的确没有名字,姑娘不必套问他了。”
脑后一阵细风掠过,宋星摇耸起肩膀向后望去,又见另一暗卫跃墙踏瓦、飘然落地,除却那阵风,连他何时靠近都没有发现。
两名暗卫相互对望点头,竟真得没有指名点姓地寒暄问候。
后来之人身形略高一寸,除却这点差别,他们有着同样浅色的瞳孔、身着同样漆黑的黑衣,和同样缥缈无踪的身手,只不过第二名暗卫看向宋星摇的目光添了一点点和善的人情味。
那人无声立了片刻,才轻声解释,“我等六人并无名字,因主上所说,名字乃人生牵绊,并不适合当下暗处的营生。可待日后脱离再自行为自己取名,不必再受过往经历的困扰。”
自来暗卫多为穷苦人家弃之不养的孤婴,亦或身世不可考证的流浪儿,被权贵之人从小豢养在侧培养成一心忠主的暗器,他们或忘却或不曾拥有真名并不奇怪。
这暗卫话语平淡真挚,不由得宋星摇不信,他们几人竟连个代号都没有。
那句“名字乃人生牵绊”犹如初春的溪流,涓涓淌过耳中,看似平和舒缓,刚融了冰碴的水却凄凉沁脾,激得宋星摇皮肤生出一波一波的寒凛。
慕岑,追慕陈后
牵绊如你的生母,也是你毕生的遗憾、心伤吧!
耳畔风起,夹杂着窸窸窣窣低谈的说话声,宋星摇一个激灵回过神,就听两名暗卫相邻对立,一来一往沟通起来,两人功力极好,咫尺之外交谈却不入三人之耳。
宋星摇并不能听到具体的内容。
“主上说过,夜间不得外人靠近!”
“我知道,但你我都看得出,这位姑娘算是个例外。”
“无主上之令,任何人都不例外!”
“今日特殊,由她进去吧。你也看到主上这一月有多憔悴,若是她……或许可以令主上多少开心些。”
“……”
“我们是无情的人,主上却不是……下不为例。“
“……只此一次。”
两人说完同时看向宋星摇,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向暗处退走,只留下一句:“宋姑娘,望你不要辜负我们的心意。”
宋星摇还未听懂,胳膊撑身站起来再定睛去看,只剩墙影阑珊,再无暗卫的阻挠。
她左右看看,确定的确没有人拦她,凉得红润的脸蛋绽开窃笑,端了托盘就走,直奔那静悄悄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