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呆怔地望着对面坐着的男子,他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淡寥无痕,昔日乌黑不乱的冠发如今已褪尽铅色,只有满头泛着清光的银丝,虽仍一丝不苟地盘拢成髻,却将他苍白的面孔衬得萧索苍凉。
不等她掏出斗篷掩盖下的花盏,卫子湛已湮灭尽眼底刹那的忻悦,双眸别过,尽显疏远淡漠,“出去。”
他冷冰冰道。
宋星摇怔住,只以为是卫子湛不愿以此面容示于她,并非真心赶她离开,闻言不退,又上前半步,“我来……”
笑还未绽开,卫子湛传来的声音又生硬几分,“宋姑娘好无礼数,我此时不便会客,请出去!”
听他当她是客人,宋星摇目光一暗,才意识到此刻屋内另有一人在,她转眼看去,卫子湛身边的姑娘面若晚莲清雅娟秀,双眉微蹙,眼波流光,也正看向自己。
看来卫子湛所说的不便就是因她在侧。
他身边素来不见旁的女子,眼下患疾瞒着自己来武都养病,却有这样一位姣好佳人作伴,她对他来说何等意义自是不言而喻。
看来慕岑心有所属,这件事,她想得并没有错。
宋星摇胸口酸闷,眼圈微红点点头,“好,我出去就是。”
她搂紧还未从怀里露出的冷栀花,既然有他的心上人在,这盆花苗也送不得了,万一叫两人因此生出嫌隙,自己岂非讨人厌烦?
宋星摇再看一眼卫子湛,心中一万个不舍却也无法说服自己厚脸皮留下,对那位姑娘勉强一笑,歉意道:
“对不起,打扰了。”
说罢转身开门离去。
屋内的炭盆里堆了冒尖的银炭,一开一合的门挤压出的风搅动起星星点点的火花。
那姑娘身形一倾想追出去,又顿住脚,看向卫子湛,见他不知何时也回正了头,追随着宋星摇的背影凝望,无声观察了他片刻,忽尔细细笑出声。
“二公子,请恕小女多言。”那姑娘向外站得远些,恭恭敬敬揖了个礼,“您喜欢星摇姑娘,可她似乎有些误会了。”
卫子湛定了片刻才收回目光,眉间浅蕴错愕似有所悟,他张嘴想问什么,话音才生,胸膛里猝然大热,紧接着喉咙腥甜,偏过头便涌出一大口血,溅在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那姑娘慌张不堪地上前,动作很是守矩,只眼露急切地问道:“二公子,您可还好?”
卫子湛吐过血,脸颊反倒生了点红润,摆摆手,“无妨,你不必管了。”
那姑娘又退到原位,瞥了眼地面上的血,悄声叹口气,“是,小女请几位内侍来收拾一下。”
卫子湛中了毒,此毒奇特,暂无解药可医,只发现身子比以往更加畏寒怕冷,只有每日蒸泡半个时辰的汤泉才勉强震住不适。
上午孔晖找他密谈来不及泡汤,晌午气候尚暖不觉得什么,待到下午,阳气消而凉气渐起,浑身早已冰冷彻骨,乍然间见到宋星摇出现在自己眼前,更是心神剧烈激荡,在她进门时,这口血便闷在胸口欲呕。
他不愿她见到自己的惨相,只好冷言赶她离开,他说话时胸中已大为不适,容不出旁的精力琢磨自己话中的歧义,适才被身旁之人一语点醒,这才唇间涩涩,深感懊恼。
卫子湛自责地蹙蹙眉,未关严的门扉被风吹开,寒意侵入房间内,凉得他浑身一凛,那姑娘动了动,向着门边走去。
卫子湛醒转回神,盯着那道颤颤摆动的门缝,语气客气却无什么情意。
“你也出去吧,辛姑娘,你我一月之约已到,今日是除夕,又恰好为约定的最后一天,吾会着人送你返程,好好回家中过年吧。”
那位辛姑娘手刚碰到门边,听到卫子湛说话,立刻转回身颔首。
话里有逐客之意,可见那姑娘却并无落寞的神色,反倒很是畅意的松口气,脸上笑容释怀、敬重,俯身鞠了一躬,便轻声离开。
汤泉行宫依山而建,山非高山,只是个坡势平缓的丘陵,地下天然生成二十几口泉眼,一年喷薄无休。
朝中选了十余处圈建成行宫,自下腾升的地气温暖怡人,连同生长于地表的树木花草也常开不败,不同于北方其他地方,一旦进了冬便是素白无色、枯败凋落的景象,行宫范围内青松翠柏,弯柳依依垂条,彩英缤纷。湖水清波微漾,几尾游鱼冒出水面吐泡泡,被从天落下的石子一惊,慌张钻回水下逃了。
宋星摇坐在湖边,看着一圈圈散开的波纹失神,随手又捻了颗石子投去,“咚”一声,在湖面上砸出更加清晰的波纹来。
背后似乎有人声喊她,但她沉浸在杂乱无章的回忆里自拔不出,呆呆摸着草窠间的石子没有反应。
“星摇姑娘?”
那道声音又重了重,宋星摇一抖,眼中恢复清冽,转头看去,“嗯?是我……”
树丛掩映下,卫子湛房中那姑娘正恬笑看她,宋星摇有些嫉妒,侧过脸忍下心里酸溜溜的滋味,这才起了身面对她。
“是我,你有事找我吗?”
那位辛姑娘先笑了笑,“是。”她一点头,眼底迷迷蒙蒙裹上一层水雾,哽咽道:“星摇姑娘,我一直在找你。”
宋星摇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姑娘,听她称呼自己很是亲热,以为她故意跑来自己面前试探,或者像曾经误会自己的那位杜笙笙杜姑娘一样,醋妒自己与她的夫君有私,来找自己兴师问罪。
宋星摇躲开辛姑娘的视线,瘪瘪嘴,“我不认识你。”深吸口气又道:“你也别误会,我与二公子之间没什么的。”
那姑娘闻之一乐,转到宋星摇眼前再次定定看她,两人视线相对时,她突然敛裙向下,竟盈盈跪在宋星摇面前,吓了宋星摇一大跳。
“你做什么!”
宋星摇一个激灵侧身避开,想起不久前去曲水探望吴妹好,她给自己讲过,说有好多心机颇深的女子为了争宠,便故意在喜欢的男子面前做出可怜怯弱的样子,还会设计拉着于她有碍的别的女子演上一场苦情戏,或者假意被其伤害,或者假意在其面前示弱求和,做给恰好经过的男子去看,惹他心疼怜惜,一并疏远、厌恶另一个看似泼辣的女子,一环套着一环,当真手段凌厉、迷惑人心。
宋星摇紧张地搜寻四面八方,心里暗骂,该不会卫子湛也很有缘分地路过此地吧?一面后退躲得远远的,一面咬牙怒道:
“你不用这样做吧!即日我就离开了,绝不再打扰你们!你快起来,我虽然怕他误会,可我脾气很是不好,惹急了我,我是真的会揍人的,就算他因此责罚我,我也不怕他,还要同他讲清楚你这副故作软弱可欺的虚假嘴脸!”
辛姑娘抬头,泪影婆娑地怔怔思索,嘴角想笑又被激动的情绪扯得弯不上去,抖了又抖,叩下头,又是哭腔又是笑音:
“星摇姑娘,你误会了,我是刘阿桃啊!今日出现在二公子身边,是为报他当日的恩情。这一跪,也是报你搭救我的恩情!”
宋星摇吃了一惊,喃喃念着,“刘阿桃……阿桃……你是阿桃?”
南阳市井之上,刘阿桃被其后母当街拖拽打骂,是宋星摇路见不平冲上去,允诺调取其生母籍册解救她。她误入卫子湛府邸后自觉有心无力,最后求了卫子歌帮忙才办妥,她除了平白当了一次夜行贼没出什么力,听闻刘阿桃安顿妥当,后来渐渐便忘了。
当日刘阿桃脸颊淤肿、鬓发凌乱,看不出具体的模样来,宋星摇走上前仔细认了认,刘阿桃也笑着仰脸给她瞧,辨认过半晌,才依稀确准,眼前的姑娘竟真的是刘阿桃!
“真的是你!”宋星摇又惊又喜,拉住刘阿桃扶她起来,心里虽然还是酸酸的,态度却亲热许多,“你变漂亮了!”
“全托二公子与星摇姑娘的再造之恩!”刘阿桃起了身,再次诚恳言谢。
“二公子……”宋星摇浅浅蹙眉,犹豫着提醒她,“救你的人……该是大公子!”
“不是大公子!”
刘阿桃摇头,很是笃定,挽住宋星摇将当日场景娓娓道来,“那日你离去后,我被……被后母拖回家中幽禁,两日水米未进,本来想着调籍这件事太大,星摇姑娘你恐怕也是无能为力,没曾想第三日卯时,天才刚亮,二公子便同孔大人亲自去了我家。孔大人问完我具体身世后当场就将我落进我母族的籍册之中,办妥了事。”
刘阿桃眼里带光,言语里也全然浸满欢喜,“我那父亲和后母不敢在二公子面前造次,二话不说便放我离家了,后来我便随舅舅一家生活,又改随母姓辛,我觉得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一样,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辛梦儿,星摇姑娘,好不好听?”
这与她一直以来想象的完全不同,不是大公子,竟是二公子!
她蒙着面闯入卫子湛的府邸,寥寥几语,甚至没有提及具体缘故,他却在一日之内着手将事情原委调查得一清二楚!卫子歌听过后翌日便派孟令风去办,竟也晚了他一步,他悄无声息地帮她做了却迄今未说,卫子湛那时对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
宋星摇怔怔看着辛梦儿的脸,只觉得眼前模糊缥缈,听她问自己话,猛然一惊,才笑道:“好听,是个应时应景的好名字!”
辛梦儿瞧见她恍神的神态,抿抿笑,想着替他们两人解开刚刚的误会,继续述说:“整个过程二公子都一言未发,只在最后无人的时候对我嘱咐一句,他说,‘救你的人叫宋星摇,你只需记住她就好’。”
辛梦儿偷觑着宋星摇,看她眸光轻闪,悄悄窃窃发笑,“话虽如此,但我不能知恩不报的,恰巧来武都探亲的路上无意中见到二公子身形憔悴,便求他允我服侍一月,权当报答他恩情。星摇姑娘,你千万不要多想,我虽留下来,但二公子平时并不喊我,我也只是每天定时为二公子送药去而已……”
宋星摇心里一时叹一时悔,早忘了那点醋意,双手被辛梦儿轻握住,又听她说,“还有,我都已经成亲了,星摇姑娘!”
辛梦儿越看越觉得这个小妹妹懵然有趣,加之她对自己的恩情,心中更是倍感亲近,望着宋星摇笑出声,“所以……你千万不要吃醋才是!何况、何况……”
宋星摇颇为不好意思,咳了咳,问道,“何况,什么?”
“何况子湛兄怕你日后误会,特意大老远喊了我来照看他的病!”
几步之外,一道刻意扮粗的声音响起,路旁的树丛,刮起素素淡淡的徐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