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城中，不过是在省道上，我把车开得飞快，断影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我哄来了，他才问：“你想做什么？”
“当救世主。”我单手支楞着方向盘，一手拿起耳机戴上，也懒得听他的意见，只顾得自己说。“万和才不是什么被神许可的特殊，我要让所有人明白，每个人都有当神的资格。”
隔着耳机里的音乐，我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你要走上当年吴家人的路吗？”
“不一样。”我道，“我想我会有办法让这件事成为一个巨大的骗局。”
“你说什么？”他摘掉了我的耳机，我才听清他语气里压出的重声，“你不要做傻事。”
我笑问：“我看着像很傻的样子吗？”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把头别了过去：“我会拦下你的。”
自从知道了他是我的哥哥，我便越发喜欢逗他。我点了点头说：“还是我的暮声哥哥更好，至少他不会说要拦我这样的话，也没你那么闷。”
没想到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后悔了，提到张暮声，我满眼都是那个被火焰侵蚀的躯体。我要说他好，那也是我再也无法体会到的好了。
我突然的消沉，让断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轻叹了一声，缓和下语气道：“还有我在。”
“我知道。”我轻拍着方向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啥，只能默默开着车。
结果断影却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一愣，我只能说我根本没想过什么以后。我想我也是会在未来某一天的行动中死去的，就算是我活下来了……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当初萧忘尘会留下一纸书信去了桃源。这世间如果已经没有任何事情会再需要我们，我们就只能去找想要的那个答案。
行至于此，我给自己的人生下的定义，就只剩下复仇了。等到完成一切，生为何？死为何？或许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以后再说。”我踩下油门加速，在这个空阔的路面上，前后望着都只有我们这一辆车。
与郊区空无一人的状况完全不同，驶入城中后，随处可见扎堆的人们。暂时没时间理会，也不太感兴趣他们在做什么，今天我来是为了劫下刑场，顺便再试着找找张海羽和张暮声。
我罗列出来的几个地方，一是电视塔，二是刑场，三是郊区堆积尸体的乱葬岗。这么找肯定很难找到，更何况是已经死了许多天的尸体呢。
如莫凡所言，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处决名单已经长得能绕地球两圈。万和以杀人游戏为乐，我当时参与的那一场游戏，也不过只是其中一种。据悉玩家都是随机抽签得出，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就会加入这样的游戏。万和用这种方法选出赢家，成为他们的信徒；又筛掉了他们所认为的“劣等人”，接着就是处决。他们把中央广场腾出了一块地当做刑场，每天都在反复执行着处决的任务，在今天公布的名单上，上午处决的有十个人。我一早就让萧涯查了他们的身份，都是些普通人。这一批里有六个是大学生，甚至是同校同专业的，我很难不怀疑他们认识。如此说来他们也很有可能在之前的游戏中被自己的朋友或者同学杀死。
万和故意在一个区域内抽取玩家，倒是真的让他们看了不少戏。我对人性造成的某些悲剧已是无感，这戏估计也就只有他们会觉得好看。
我把车停下，距离中央广场还有约一千米的距离，我们就打算随着人流走动。刑场的位置选得可以说是非常巧妙，从远观去，它正好处在“重明”正下方的中心位置，看上去宛若一个来自神话中真正的审判之地。城中比印十一更加昏暗，完全望不到天空，沿路都亮了灯，让这条路看起来仿佛是真的通往了罗酆山。
沿路走着，离刑场越来越近，路两边立着几根竹竿，上面分别挂着几个人头。有几个已经略有些腐烂。那竹竿上似乎还缠着布条，没走近时还不知道意欲何为。走近之后我仔细查看，那布条上写的是名字和“罪名”。前面几个的名字我大概在新闻上看到过，是神降刚开始后，组织抗议的几个人。
在最前面，有一个貌似是摄影师的人，开着相机闪光灯对向最前面竹竿上的头，频闪让黑暗中的那颗头颅像夜星一般，边缘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衬出了一个分外熟悉的形状，我瞬间感到一阵寒意浸满了后背，双腿好似被困住，难以迈出。我的心并不希望是他，但我的眼睛一次次地告诉我，它没有骗我。
断影见我停下，他顺着同一方向看去。在他没有使用他那双眼睛寻找未来的时候，他能比我更能看清那颗头颅到底是谁的。
他不言，走过去挡在那个记者面前。没有亮出武器，只是瞪着他。
“你干嘛你？”那个人推了下断影，还是举着相机说，“别挡着我，这次拍下的作品一定能大爆。”
断影抓住摄影师的手，回头望着木讷在原地的我，而那个摄影师根本反抗不过断影，被他抓着走也走不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个念头挣出我的道义牢笼，侵蚀殆尽我所坚持过的，全部虚伪的真理。我无法控制任何情绪，掣出棘叶抵上了他的脖子。
“你别想用他的死来换你的艺术！他是我的张海羽！他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你！”断影立刻随手从箭筒中绕出了一支箭，羽箭的箭头碰开了棘叶的刀刃。我才反应过来，竟看见他从未有过如此震惊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难以置信。“他错不至死。”
我动作一顿，那摄影师吓得坐在地上，胯间湿了一大片。相机的昂贵镜头也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滚！”断影嗓间卡出了一个非常生硬的字，他平常并不会说这种话，就像是逼迫着自己拿出一个残暴的样子，又道，“你要等着她杀你吗？”
他挪动着屁股向后移动了一点，滑着脚后跟，终于翻过了身，半爬半走地溜了，那相机还在地上。
也许是因为他逃跑的样子过分滑稽，我明明是怒火中烧又悲痛欲绝，还是笑出了声。我大笑着，眼角的泪也淌了下来。我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有理智，唯一的意识让我踢开了脚边的相机，抱下竹竿上的头颅，深深埋在怀中。
断影走到路的另一边，他扯下一根那边竹竿上的布条，只是微微撇了眼，叫了我一声：“念玺。”
我看着他手里的布条，突然就收住了癫狂的笑意。我脱下外套，把张海羽的头包裹住抱好，慢慢走到他跟前。那布条上的名字是：张暮声。
那另一颗被火烧得黢黑，已是光秃的头颅，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它甚至已经没有人的五官，如果不是那写着的名字，我根本不会相信，这是张暮声。
断影紧攥着布条，手也微微颤动，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咽了一口腐败的空气，想说点什么，心脏却钝痛不止。
断影学着我的样子，也用外套裹起来。“我们，带他们回家。”
“不够。”我摇头，此时一股灼烫的力量从胸口冲向了双手，手掌心窜出了一团灼热的浓绀色不明物，很像火焰。它与重明的颜色一模一样，或许是来自重明的某一部分。
我早就有所感知，这沉重的焰已在我体内作为六欲淤积了许久，在爆发出来之际，我才明白我一直在压抑。我以为需要理智让我承受住一切，但我忘了我不是神，我做不到的。
怒与悲，在此刻暂时不见了。这一切早就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剩下难以承受的，逐渐让我看清了地狱的去向。
唯一能让我释怀的方法，除了杀戮，除了复仇，我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了。更别提什么为了世人而牺牲印十一……我下定了用罪恶毁灭罪恶的决心；我作下的孽已足够的多，那便无所谓了，我得为了自己而死。
“这是什么？”断影注意到我的异常，他拉起我的手想要查看，那团能量就消散在了我手中。
“重明之所以叫重明，是不是因为念翼觉得，如果能多长一只眼睛，他就能看到结局。”我指向天上的重明，边说边笑着，“断影，或许我和张海羽才是重明本身。”
结局大概是我和他，都在地狱。
重明，来自我们的欲 望和幻想。当这些欲 望和幻想通通不在的时候，我们是自以为的我们，不屑世间万利，不顾自己私欲，并且还扬言护佑众生。可只有我们想起了自己的欲，才能够重新唤醒重明。只不过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走向地狱。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曾经在使用重明玉的时候，它会不断激我的恶念。
可断影不懂，他只是问：“有办法了？”
“或许有。”我重重点下头，却又暗暗苦笑。原来就在刚才我想杀了那个人的时候，我的恶就完全回来。
如果我真的能让重明苏醒，那接下来我要做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再是为了众生。我将付出我的一切，去偿还我和张海羽曾失去的欲 望，弥补印十一这两世的所有仇恨。
救世，是我的借口罢了。
把张海羽和张暮声安放回车里之后，我和断影重新回到了那条昏暗的幽冥路上。
距离处决仍有一刻钟的样子。我心里默默想着那些欲念，重明的力量就隐隐在我体内流动。和控制重明玉不一样，它必须要有极强的精神力才能驱动起来。我暂时还没法做到呼风唤雨的地步。除了感知到它，它一时间又无法像刚才一样凝聚在我掌间了。
万和那几个神使大概不在附近，现在每座城市都设立了一个这样的刑场，他们没必要留在这里。被派来驻守在此的都是神使手底下的人，我要是想解决掉他们的话，也不会废太大力气。我和断影两个人就绰绰有余。
刑场设计得有些类似于斗兽场的样子，中间是一块很大的空地，但是旁边只围出了一层很低的看台。
我站在看台的最前方，手心全是冷汗，紧握着面前的栏杆。以我当下的状态，我开始对此次行动感到茫然。我在想等下该如何进行“灭杀”的开场——我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审判杀人者，让人们看见，在罪恶之上，有一个真正掌握着因果的主。他们务必要对主俯首称臣，否则主同样会杀人。
这就是我所说的，我要利用人心。他们总是被自己畏惧的事物支配，人怕什么，我就成为什么。这样我亦能支配他们。
可我依旧是难以平复心情，心跳一直很快，肾上腺素的增多让我肌肉紧张，全身不可抑制地发颤。
我想我早已病入膏肓。我的身体在告诉我，我无法面对海羽和哥哥的死亡。可所有难以言表的痛心，最后都会在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下找不到踪迹。这样的状态，绝对无法支撑我把计划进行下去。
突然，断影张开双手，把我吞进了他的拥抱。他问：“你还好吗？”
我的思绪被打断，在经过如此漫长的生离死别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拥抱我。我从寂寥的孤独中被他拉出，抬头看向他，意外想起来，我应该叫他一声“哥哥”。
我还有一个哥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还是发抖，根本控制不住。他开始轻拍我的后背，他说：“如果不习惯，也不必这么叫我。”
我处在分裂的状态中，时而想用杀人的方式让自己释怀；时而想起他了，又不敢让自己走上那条不归路。
“有没有更好的未来可以选？”我咬住手指，在这个拥抱之后，用来伪装自己脆弱的壳被他敲碎了。我想忍住不哭，可强装了一路，还是装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半晌，答道：“要是有的选，我就不用改变过去。”
断影是我最不了解的人，本身印象中他就很少说话，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淡漠又出世的人。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张家的长子叫张远殇，他是不应存在的。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即使我知道了关于他的真相，天道也不允许其他人对他怀有太多印象，我还是看不懂他。
只是这个拥抱，让我注意到他同我一样，需要一份救赎。
“好点了吗？”说完，他松开了手。帽檐被风吹开，那双与我相似的眼睛微微抬起，仿佛在尝试着让我透过它，看懂他的心。
我好像真的平复下来了一些，至少我能握紧刀了。当我确定我不会在杀伐间退缩下场，我轻轻推开了他。
其实他已经告诉了我那个答案，就是没得选。想要赢的话、想要活过天命的话，那就是逆天而为。
“没事了。”说着，我看了眼时间，只有三分钟了。
刑场上被送来十个人，他们看着比我还要年轻些。另一头是几个架着枪的狙击手，也就是“处决执行人”。在高台上还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就是“审判官”。我与他的距离很远，要从这里杀过去肯定不太现实，我现在就得动身找到一个最佳位置了。
“那些人的就交给你了。”我观望着四周，虽说不是特别能看清狙击手的位置，但我想断影一定能看到，“你能处理掉吧？”
“那你呢？”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会阻止万和的。”
他已经挪出去了半步，又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我点了下头示意他放心去做，也不想再继续拖延时间，直接与他擦肩离去。
绕过半圈看台的距离，我停在了离审判官不远的地方。然而那里有非常多的看守，站了许多排，左右又有另外两条队列来回走动。他们这些人，一部分是万和一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招罗来的信徒。当初我刚从桃源回来的时候，万和在网络上散播了许多负面言论，他们便相信了万和“改变世界”的言论，就此跟从他们。还有一部分是现在的局面下，寻求一块免死金牌的普通人。但如今也不能完全称作是“普通人”了，要成为他们的中间一员，手上至少已经有了一条人命。
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扬言“救世”。面对这些看似可怜又未必真的可怜的人，我更能心安理得地用“救世”的借口复仇。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相信我，我需要太多的人随我一起反抗所谓的“神”。我必须利用他们，才有能力与万和抗衡。要是无法让他们崇拜我，那我也可以让他们畏惧我——这就是人心的弱点。
刚才就有许多人往刑场上来，有不少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当他们出现在看台四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我便知道他们就是场上那些学生的父母。我认为他们是最好攻略下来的对象，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一切代价。
“就像，海羽和哥哥为了我一样。”我自言自语着，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那些要被处决的学生本质上与我无关，我救也好，不救也好，都只是看我情分多少而已。可在说出这句话以后，我看到了那些学生成为了其他的我：是几个平凡又弱小的我。
他们何尝不想为了自己和家人多活一秒呢？
想到这，“重明”的力量又不见了踪迹，甚至在那一瞬间微弱地感知不到了。
我认识到这一矛盾，愤愤甩了甩手。明明要救下他们就得有“重明”的帮助，却是一旦出现了“救”的念头，“重明”就不肯来了。
也罢，看命吧。
想着我便笑得又冷又苦。看命，在一无所有之后，我终于还是相信有什么命的存在了。
但我还是尝试着做起汇集能量的手势，即使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断影的羽箭从他那一头射出，直接命中了一名狙击手，当场就倒下了。至于断影，他下手还是这么迅速，说干就干。
随后便有人发现了断影，还有其他狙击手埋伏在周围，我能看见断影身边的群众时不时倒下几个，是他们开始反击了。断影所具备的能力，尚且能帮助他躲开子弹。但要继续搭弓对狙，实在有难度。
可我并不知道其余的狙击手在什么位置，眼下也不可能丢下这里去找他们拼刀。如果处决开始执行之后，断影还没有成功，不仅我们的行踪会暴露，那些人恐怕也活不成了。
整点的钟声响起，一声声鸣响催人性命，也在提醒我必须快些出手。
我愤愤甩了下手，把页离拿出来问道：“萧忘尘，你还会帮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