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进来了一个木家人,莫凡、褚廷语和断影跟在后面。他们站在床边,八只眼睛盯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木家人道:“既然醒过来了,那差不多也没什么问题了,好好休息就行。”
褚廷语点头道:“麻烦你了,接下来我们自己照顾她就行,你可以走了。”
木家人低声应着,便直接离开了。
“我怎么了?”我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见他们目不转睛又非常担忧的样子,十分茫然。
莫凡第一个忍不住,走到我旁边,双手搭在我肩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了,我们在外面等了六个小时!”
“很严重吗?”我不以为然,想起醒来之前的那一场梦,我好像只是走在了那条“生路”上。
褚廷语过来拉开了莫凡,拍了拍他示意他冷静。“刚刚那个木家人是我们找回来的外科医生,我是没法救你了。失血过多、内脏位移、腹腔内出血,还有一处刀伤已经伤及了心脏,还好创面较小,也是抢救及时,不然你就真没命了。”
我手抚上胸口的位置,那里还缠着绷带,正是棘叶刺穿的地方。
“伤得这么重还能撑到逃出来,也是个奇迹。”莫凡叉起双臂,侧过头看向褚廷语,“你和她说说,她这一趟回来晕了几天?”
“得有一周了。”褚廷语道,“术后危险期那两天,我们也是紧张得要死,还好你命大,老天没把你收了。”
我本来还在想小褚说的话,莫凡踢了踢床角,他说:“断影说仲梦闲死了,你居然把她杀了?”
“嗯。”我低下头,他这一说,张海羽死去的画面又是历历在目,如果他没挣脱出来拦在我前面,我大概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了。
莫凡见我如此沉默,最终还是软下了语气。“现在我先帮你应付着,等你修养好我们再一起想办法,不要再一个人去了。”
我还是回应了一声“嗯”。莫凡叹了口气,一边推着褚廷语出去一边说:“走吧走吧,他俩有事要说。”
门“咔哒”一下就关上了,这里只剩下了我和断影。
“你要和我说什么?”我的语气很平淡,想着他可能也只是和我说一些类似于“不要乱来”之类的话,并不是很在意。
没想到他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目光格外严肃认真。“或许,从前张家本来有一个长子,叫张远殇。”
我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张家家主张墨迁,膝下子嗣有三,长子为张远殇,次子为张暮声,还有一女,为张念玺。”
我良久不敢说话,只能看着他,看久了,竟真觉得他那双眼睛与我和张暮声出奇得像。等我理清了其中的关系,我才试探地问:“你是说,你也是我的兄长?”
“我是你们的兄长。”说着,他的瞳孔微微发颤,后半句话说得似乎又极为艰难,“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是。”
那个时候,张远殇十四岁,张暮声十二岁,张念玺才五岁。
那时的家老是上官明竹,他有一个弟弟叫上官端泽。那个上官端泽,平日里都不在府内,他素爱游历于山水之间,时不时会给上官明竹寄回来一些信件。除了游历,上官端泽也非常擅于书写诗文和作画,所以那些信件里时不时会夹有一些诗画。上官明竹总会把那些诗画收集起来,有些会裱出来挂在厅上展示。不过在这其中,有一张画被他自留了,放在了很隐蔽的地方。那画寄来的时候,还附了一段话。
“余顺山而行至乌思藏,深入雪域仙山,见一潭广阔,能照所思所想,实乃桃源之地。”
而自那之后,上官明竹再未收到过新的信件。他怀疑过这段话所描述的内容,认为上官端泽一定是消失在了那什么“桃源”。
为了把他找回来,上官明竹仔细研究了那些诗画,发现它们正好指明了上官端泽途经的地方,最后利用这些诗画,绘制出了一张地图,只是那个桃源的位置始终无法确定。即使如此,最终他还是想从各家派人去往桃源寻上官端泽。
当时的张家与上官家交好,张家家主张墨迁也对桃源一事分外感兴趣,便主动提出带领各家人前往桃源,帮上官明竹把人找回来。
而张墨迁的妻子,画扇,是张墨迁在山下花钱买来的。那时候正巧张墨迁下山,城里来了个贩子,牵着一些穿着粗布麻衣的人,他们都被捆在一根绳上。他在街头敲锣打鼓,来来往往的人都聚集在一块看热闹。
那贩子说:“都来看一看,这些女人和小孩,都是外边来的,找不到生计。大家只要给点赏钱,就能挑一个送到你们家里去当下人用。”
然而那些被捆着的人全都缩在一边,那贩子拿起鞭子就抽打起来,让他们分散开站好。其中一个女人站出来拥住了好几个孩子,生生挨了十几鞭。
张墨迁不喜欢看热闹,但是终究不得不被如此阵仗吸引过去。他听见了鞭声,赶忙挤到了人群最前面,看见是那贩子在打人,他直接上去拦在了他面前。
“光天化日之下,怎可以如此对待这些可怜人?”张墨迁抓住了贩子手里的鞭子,厉声质问道。
贩子拽了拽那根鞭子,但张墨迁还是不松手,他只好道:“他们都是西北来逃难来的,你要是不乐意,这样,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全部带走。”
张墨迁看着一旁十几张怯生生的脸,微微皱着眉,又越是看这贩子贼眉鼠眼的样子不顺眼,抬起腿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那贩子被他踹开三丈远,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张墨迁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些银子扔在了他头上。
“我再赏你两巴掌要不要?”张墨迁上前揪住了那人的衣领,举着右手又送了两记耳光上去,打得他是龇牙咧嘴的,瞬间两边的腮帮子就肿成了两个馒头。
贩子哭着喊着,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没一个上去拉架。等张墨迁的兴致过了头,他放开了贩子,转身拔刀为那些人割开了绳子。
本想在做完这些之后就扬长而去,没想到那个保护了孩子的女人因为过于伤重,昏了过去。张墨迁想着救人救到底,就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印十一照顾,其他人能找到去处的,也全部都放了。
而那个女人就是画扇,她本身是没有名字的,这名字是张墨迁为她起的。后来逢人问起,就说她是张家张画扇。不过大家都知道画扇不过是张墨迁从街上买来的外乡人,多少还是有些看不起的。
所以张墨迁要动身去桃源的时候,画扇死活想要跟着一起,她生怕自己留在府内反而会拖累他们的三个孩子,怕他们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旁人欺负。想来张远殇也是长大了,在张府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应该也没有关系。并且旁系的张衍奉平日经常为张远殇三人授课,他也有一子,名唤张念翼,让这四个孩子在一起,张衍奉也能方便照应。
只是没想到,后来张墨迁带领的那支队伍,全部折在了桃源,杳无音讯。众家集体为自家人声讨,上官家被闹得鸡犬不宁。而张家当时已无人做主,本家人只有那三个孩子,都没到及位张家家主的年纪。
上官明竹无奈,最终出面解释,却把全部责任推托给了张墨迁和张家。以所谓“张家精通摄心术,利用桃源神力杀人”等言论迷惑了许多人。族中逐渐流言四起,皆说张家有所野心,对各家虎视眈眈。这直接导致了众人对张家心生忌惮,极力要求把张墨迁的三个孩子交出来接受处置,以绝后患。张衍奉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张家继承摄心术的向来都只有本家人,所以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把那三个孩子送出印十一,而在那之前他只能把他们关在府内深处。但张念玺尚且年幼不知事,耐不住深府内的寂寞,独自溜出去玩了,正正好地被一个李家人碰上。
第二日,张念玺的头便被砍下来送到了张府的门前。
那一天张衍奉被吓得不轻,他彻底反应过来,把张远殇和张暮声送走已是当务之急。他并没有把张念玺遇害的消息告诉她的两个哥哥。好不容易下了山,张暮声又吵着要妹妹,怎么劝都不答应去城里已经安置好的客栈。张衍奉只好骗他们说,张念玺已在客栈等着他们了。
到了客栈,他们并没有发现张念玺的身影,张暮声直接吵了整整一晚。
张远殇作为长子,张墨迁一直教他要照顾好自己的家人,他也受此嘱托,才与张暮声说:“我去把念玺找回来。”
张衍奉在把他们二人送出去后,还要忙于管理张家后续的事务,暂时脱不开身,才花了些银两把他们交给客栈的掌柜照看。张远殇趁掌柜疏忽自己跑回了印十一,没成想正巧听见了旁人说起张念玺遇害的事情。
“那张念玺才五岁,人首分离啊,现在应该是被张衍奉埋起来了吧。”
张远殇虽是长子,可终归还只是个孩子。在听见这个消息后,怕得瑟瑟发抖,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回到客栈,张暮声依旧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张远殇,发问:“念玺妹妹呢?”
“衍奉叔会照顾好她的。”张远殇还是没把此事告诉张暮声,敷衍了一句作罢。
在客栈一住就住了三年,张衍奉偶尔会来客栈看望二人。无人教导,只凭张墨迁写的几本书,张暮声竟掌握了一些摄心术的基本要领;张远殇的天分反而不在此处,他习得了一手射术,表演给张衍奉看时可谓是百发百中。
但随着这兄弟二人长大,张暮声虽不过问,他也猜到了张念玺已经在那时遇害。只是时过境迁,他成长得太快,几乎快要不记得儿时不见妹妹时的难受是何种感觉。只知道他作为张家唯一继承摄心术的人,必须在未来某一天回到印十一,继任属于他的张家家主的位置。
张远殇就在张暮声满二十岁后,独自前往了桃源。
“后来呢。”我坐在床上静静地听断影讲到这里,不是说无法理解,而是觉得非常奇妙。
“桃源可以改变过去,我尝试了许多次,在大部分的结局里,你都是会死的。”他抬眼看向我,过了许久,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只有一次,你活到了二十岁。”
“就是我经历过的那一段。”我全然明白了,顺着他的意思准确地接下了话。
他点着头,接着道:“我试过阻止父亲去桃源,也试过挽留母亲,甚至试过先一步带你离开,结果都不是正确的解法。”
“那是什么?”我问。
“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上官明竹。”
他的回答让我一怔,致使我又无法参透其中的因果,只能继续听他说。
“我在上官明竹嫁祸张家之前杀了他,没多久上官禾就即位了家老。他也使用了原先和上官明竹同样的说辞向众人解释,但不同的是,他没有强调我们三人中会有人继承摄心术一事。这一点成了改变因果的关键,那些人不怕我们,才会放过我们,你才活了下来。”
“当然,改变过去的代价,就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叫张远殇了。”
“我成功改变了你死亡的结局后,回了印十一。当时我奇怪,为何家族上下都无人认得我,甚至没人听过张远殇的名字。我才知道,是我消失了。在这个世界,张墨迁只有两个孩子,张家也并没有叫张远殇的长子。”
柳暗花明,我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所以你留在了印十一成为拂晓人,最后还要设法帮张家脱困。”
“是。”
他回答地很干脆,我却难以平静。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有一个亲人一直在我身边陪伴我。或许在这个世界,他算不上是我的兄长,可倘若不以时空和因果为界限,他对我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亲情。
“有一个著名祖母悖论,就是假定你能回到以前,当你祖母还是孩子的时候将她杀死,那你的存在就必定是存在矛盾的。”
“那该如何解释?”他问道,“所以是我不应该存在吗?”
“我记得有两种解释,第一种称为协调历史方法,它指的是时空中会发生的必须是物理定律的协调的解,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真正作出与历史有背的事情。但显然你的情况已经让这一解释不成立了。”
“那第二种呢?”
“选择历史假说。我认为是这一种。当你回到过去,你就进入了和原先历史不同的另外历史中,所以你可以自由行动,也不受原先历史的束缚。但是你原先的历史就不复存在了。而对于你这个突然在新时空里多出来的人,他们当然不认得你。”我边说边蹙起了眉,“断影,这里不是你的世界。”
他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正以为他会因此陷入怀疑和混乱,没想到他最后说:“无碍,这是我选的。”
“好。”我问。,“那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吗?”
“有,是我的眼睛。”他望向我,我们两两对视,“桃源赐予我的,是让我能看见一些更快的东西。”
“更快的东西?”我不理解。
“比如,未来?”他说,“但仅限于半字以内的未来。”
一字约为五分钟,半字大概就是两分钟。
我思索良久,突然反应了过来。在众多关于空间和时间的理论中,我想到了最合理的那一条。
“或许我应该还得向你介绍一下,什么是光锥原理。”
我问:“断影,在你眼里,光是什么样的东西?”
“亮的?”他也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但一个古人的脑子确实理解能力有限。
“首先,光是世界上人们已知的,跑得最快的东西。”我关闭了房间里的灯光,接着道,“现在我把灯关了,因为光跑得很快,所以你几乎是在灯关闭的同时,就看见了房间暗下来。”
我又一次摁下了开关,灯又亮了。“在你看见光之前,需要一段很短的时间,让光跑到你的眼睛里。而光运动的速度大约是每秒30万公里,所以说只要你和光的距离足够大,你就可以发现光被你看到是需要时间的。”
说完,我指着墙上的钟,再一次向他强调了“秒”的概念:“那根最细最长的针动一下,就是1秒的时间。”
我拿了平板开始在上面画草稿,先在左边画了一个点作为光源,右边画了一个类似于眼睛的图案。
“那么也就是说,假设我打开灯的时间点为甲,你看见灯亮起的时间点为乙,那么甲减去乙,就是光跑的时间。可你在乙时看见的,其实是灯甲时的状态。也就是说,我们只能看见过去。”我边说边用笔画着,讲得仔仔细细,“到这你应该能听懂吧?”
断影点着头道:“应该可以。”
“那好,现在我们来讲光锥。”
时空中的面,在上面标出光通过一给定时间的可能方向。这就是光锥。光锥以内,皆是命运。
“在时间的进程中,光会向四周发散开来。”我又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把手机扣放于桌面。双手摆成一个球形罩面的形状盖住闪光灯。“如此一来,它就形成了一个光球面。以光的速度来计算的话,在1秒钟后,这个光球的半径便可达30万公里;2秒钟后,半径为60万公里。”
“而光锥,我们就可以用水中的涟漪来类比。当一块石头掉落在水里的时候,就会泛起一圈圈涟漪。”我画了许多同心圆来类比涟漪,每当我画好一个圆,都会建立一个新图层。等我画了六个在不同图层上、从小到大向外排列的圆后,我打开了软件上的3D模式,图上的圆按照图层顺序一一排列在不同的平面上。我滑动屏幕调整角度使这六个圆形看起来形成了从下至上的堆叠,如此一来,正好形成了一个倒着的锥形。
我点了点锥形的尖端说:“这里就是我们扔下石头的地方,在时间上,也是石头击到水面的时刻。当我们把石头扔下,涟漪扩散开来,经历一段时间过后,才能影响到外圈的水面。”
说到这里,断影的神色显而易见地是在表达困惑。他问:“这中间有联系吗?”
“有。”我点头,又另外画了一个新的锥形,依旧是点出椎体尖端,“在原先的历史中,这块石头就是上官明竹嫁祸张家。而在你改变过去的过程中,产生了新的光锥,就是你杀死了上官明竹。”
我又描出来椎体每一层的圆,继续道:“这样一来就很好解释了,从过去到现在,你所做的事情,使我去了桃源,使我活到了二十岁。我们到现在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很难否认是与你有关。相对于那时,我们所处的就是未来的光锥,你刚刚杀死上官明竹的时候,还不能立即影响到我们。但是因已经存在了,果迟早会到来。”
断影作思考状,我静静等他回应,他却问出了一个作为古人很难提出的疑问。“与光有关?那如果说,我们能比光更快呢?”
“超越了光,就能看到未来。”我镇重道,“断影,我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个,你能看见比光更快的东西。”
他点头道:“除了未来,我还能看见所有的破绽。我拥有一个通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