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孟桑将断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叫出了他的本名，“张远殇。”
“在这里，我只叫断影。”他压着声，说的话还是让我不明意味。这个人的身份到至今都是这么神秘，可又什么都不肯说。
他站在这里，我不怕孟桑他们会突然对我下手，便放下了张海羽，去捡回了棘叶和页离。
我站到了断影身旁，血液的流失让我十分虚弱，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保持清醒，偏偏就是吊着一口气活着。
他狂放大笑：“我随便说的一句话你们都要乖乖照着做，你们怎么会觉得能打赢我。”
断影不知是提前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叫了声：“别上去！”又把我拉到了身后。
“张海印，我要你跪下。”他捧着那点重明玉的碎片，转过身走到了靠近电梯口的地方，“爬过来，我就放你走。”
我完全无法回避掉他说的话，膝盖不听使唤地一重，砸在地上，又推着我向前趴下。我已用尽了全部力气，但始终无法反抗他的指令，一点一点向前爬去。断影本想阻止，周煜杭提起枪对向了他：“这枪可比你的箭要快。”
不要！
我警告着自己，绝对不要！
余光看见张海羽的脸是朝着我的，似乎是在看着我。
他曾经对我说过，即使我们变成一人一鬼，也是不会分开的。因为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存在。可现在我情愿我们能够分开得彻底，不要让他看见我输得这么难看。我曾经是张家的大小姐，被哥哥养得一身傲气，受不了一点屈辱；现在又为印十一家老，也必须保持作为家老应有的威严，在危急存亡之时，只有我能让族人重拾信心。
“张海印，你看看是你哥哥的破铃铛厉害一点，还是我更厉害？”他站在那，岔开着双腿，眼里浮动着恶趣味的肮脏视线。
我做过无数次反催眠的训练，对基础的催眠我都可以在短时间内恢复清醒。只是不管是什么样的训练，都是停留处理催眠活动在对潜意识的引导上，只需要找回本我清晰的思路就行。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在我确认自己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催眠的状况。
我身为张家人的天赋好像不见了一般。
不对，我本不应该被我生来的天赋束缚。
孟桑的指令尤为重要，他只说“爬过来”。如果说我能在完成这一段指令之后的那极短的时间内进行反击，未必不存在那个机会。
我佯装放弃了挣扎，在爬过去的这段路上，有我刚才杀死的人的尸体，他们的枪还在地上。虽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大体动作，但我尚可用手指勾住护圈从而偷摸带走手枪。等到爬行至孟桑面前，我不等他开口，寻找到了脱离催眠状态的那个瞬间，挑着最顺手的位置向他小腿上开了一枪。
这样一来他便无法站立摔倒在地上，我见招拆招的方式让我取得了强占优势的机会，立刻爬起来用枪顶住了他的额头。
断影。
我没有开枪，以他们的习惯，他们会用断影威胁我。要是我现在开枪杀死了孟桑，断影也会死在周煜杭手里。
可这一刹那的犹豫，就让微弱的优势从我手里流失了干净。枪从我手里脱出，我顺着看去，正是周煜杭所为。孟桑趁此机会半跪着爬起来拖住了我的下半身，我也被他牵制住摔倒在地。生怕他会再说出什么话催眠我们，我反复踢他的腹部，他不受痛松了手，我终于抽回了一条腿，又用鞋跟蹬上了他的喉部，死死锁住他，让他说不出半个字。
同时断影凭他的眼力看到了周煜杭的某处破绽，反应极其迅速地抽出了月刃，只将手一抬便击开了他手里的枪。那群跟班才意识到要保护主子，纷纷向我们两边包围过来。断影更早判断到了这一点，从人群的空隙中穿出。
周煜杭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抢夺武器的方式，他又想要用自己的能力抢走断影手里的罪者。没想到断影提前调整了罪者的机关，弓弦从槽位里弹出。罪者从他手上刚刚脱离，他左手立即拔出了黑光，刀刃穿过弓弦把罪者带了回来。
我一直以为黑光只有张海羽能拿动，没想到断影也可以，这让我更加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
可我此时与孟桑纠缠不清，两人扭打在一起，眼看着他的部下都向我这里聚来，我愈是急于脱身。断影见状助跑跳起，又踩着墙面左右弹跳保持平衡，直接越过了那些人，像他出现时一样又停在我身边。
一枚引燃的烟雾弹从他手里滑出，掉在了离孟桑最近的地方。在烟雾散开的时间里，我们都逐渐隐匿在一片茫然的白色中，我直接甩开孟桑，摸索到了电梯按钮，电梯一开我就带着他冲进去了。还有人也跟上来扒住了电梯门，断影直接把他们扯了进来两刀砍死，在电梯门关上的时候便没有人敢再扒门了。
我开始虚脱，一下子没站稳，向后倒去，靠在了墙上。血还没有止住，滴得到处都是。断影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模糊，后来眼前直接黑成了一片，事物的轮廓都只有一个微弱的形状。
“张念玺？”断影的声音像在世界之外，我能听见，却怎么都没有回答的力气，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四周全是混沌，我不知道自己是昏着还是醒着。眼睛揉了一次又一次还是看不见眼前的路。在混沌的深处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慢慢走近，脸上浮现着一层很轻的笑意。
“海印。”他道。
才看清他是张海羽，我心脏狠狠一顿，想要向他跑去。
“别过来了。”他站在那里，抬起手对我摆了摆，“快回去吧。”
我听他的话停下来，似乎是发现了哪里不对劲。“我在哪？”
他那层笑意揭开后，藏着的原来是阴郁和一些对我的宽慰。“前面是死路，你应该往回走。”
“那你呢？”我赶紧追了上去，“你不是说那里是死路吗？和我一起走就好了。”
“我去不了生路了，但你还可以。”他摊开手，身后又有不少人从混沌中走出，有张暮声和萧瑞贞，还有萧祭、莫天、安祈时、于问吟，再到后面，是木凌微，又接着是莫法和梨灯他们，还有那时除夕死去的其他族人，最后出现的是外公，他身后跟着我的父亲。我在彻底成为张海印之后，就没有张梵千关于父亲的记忆了，可父亲是记得我的，他看了看我说：“原来是这样一个大姑娘。”
外公上官道春笑着道：“海印啊，记得看路，我教过你的。”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能干大事！”莫法说着还是拿着他那一杆老烟枪猛吸了一口。
梨灯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然后又认真问道：“海印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呀？怎么看起来瘦了？”
萧祭朝我挥着手，一蹦一跳地指向我身后：“姐姐！等下往那里走，别走错了！”
张暮声看向我：“念玺别怕，我们都在。”他拉起了萧瑞贞的手，瑞贞也对我温和一笑。
“海印，我们就在这里送你，快去吧。”张海羽对着我点下了头，抬眸间，我又看见了他眼中炽热如火的坚定。
说完这一切，我后背似乎微微发烫着，转过身一看，张海羽所说的那条生路前面亮起了非常灿烂的光芒。
“我找到路了。”我正要转回来，却发现眼前混沌的黑暗中，他们又一个都不在了。我苦笑着，眼眶里盛满了泪，“说好送我的呢。”
又回望那片明亮的光芒，它撒下了一道悠长的路。我终于抹掉了眼泪，向着那光跑去。
“不管了，那就生路！”
我突然就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张床上，胸口绑着动态心电监测仪，并且上了呼吸机，还在吊葡萄糖。头晕得厉害，在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之后，我才认出来这里是褚家设在印十一的小诊所。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我才想起来刚才的一切全部都是梦。回想起来又是泪流满面，那些离开了的人，他们仿佛还是对我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们觉得自己的死亡还是有所值得，却不知道张海印是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亲人和爱人被一个又一个地送下地狱。
连张海羽都走了。
我心知肚明我无法把他带回来，当时是一副清醒理智的样子，现在一个人独自从这里醒来，如果张海羽还在的话，他一定是会守在我身边的。
我越来越茫然，摘掉呼吸机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见旁边桌上放着一枚戒指和一台录像机，录像机是我很久以前买了想要用来记录日常的，后来却很少打开它。而那枚戒指的镶口下方是两片羽状图案，托着海蓝色的钻石。
我取过录像机，里面最新的一段录像，是张海羽录下的。
“如果你看到了这段录像，那我就必须得向你道歉了。对不起，我先你一步走了。”
“我不太会说话，但我想我应该是有很多话要和你说的。比如，我还从来没和你好好讨论过从前的那段记忆。就算是前尘的时候，我也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想说，念玺，我们的遗憾太多了，幸好你有一个再活一次的愿望，我才能重新见到你。你知道吗，在你走后，那段日子才是最难熬的。我以为这世上所有事情我都能应付，没想到只有这一件事情……算了，早就过去了。”
“不要怀疑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怪你执意拯救或者复仇，因为这些也本就是我们所想。当然，这样的事情超过了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能力范畴。就算你是什么家老，要是做不到也不要强撑着，退缩并不丢人。”
“海印，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值得的，你没有错。不管这世间是如何景象，总需要一些人为了真理而死。永远不要觉得我们的死是因为你。你也曾说过，要我带着你的信仰活下去，既然如此，就不要忘了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很喜欢你带来的重逢，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诅咒。”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那时张梵千确实疯了，虽然她并没有携带重明玉，但我还是怀疑那座楼上的空间混乱就是因她造成的。我说到这，你有什么想法吗？”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而这最后一段话却显然是在告诉我，我在没有重明玉的情况下也能使用某种力量。不过他说了这么多话，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一点。此时脑子乱得几乎要炸开，我突然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每句遗言都在试图解开我的郁结。
我还想在录像机里找找其他的录像，往后一翻，竟然真的还有一段。
这段录像的时间更早，是在另一个场景里，他拿出了一枚戒指，竟然正是现在桌子上的这一枚。他反反复复对着镜头举起戒指，嘴里小声嘀咕着一些话。
“和我在一起……”
“不对，不能这么说……”
“……这是给你的。”
“也不行。”
“你愿意嫁……”
说到这里他涨红了脸，把戒指放了回去，伸过手来摁下了停止录制的按钮。
没了。
录像到这里全部结束，我愣愣地坐在床上，戴上了戒指，眼泪早就落满了被单。
“你不会是想要求婚吧？”我哭着笑了，不知道是在问录像机还是问张海羽，“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傻……”
张念翼和张海羽，都是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