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羽的身体温度犹存,他的死亡就如同梦境般虚幻。我把他移到了旁边的桌腿上靠着,这样看起来,他好像真的并没有死,只是在一场混战后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但杀死他的手又确实在难以克制地颤抖着。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这种拿着刀却手软的感觉了,它明明葬送过许多人命,偏偏在这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死亡是何物。刀刃划过皮肤的时候会有微弱的撕裂感,切在肉身之上时,还会有一种绵软的阻力感。
我看着他左边还算完整的脸颊,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看出了一些祥和。我能听见外面有许多人在接近这里,他们亦能将我置于死地。我为鱼肉任人宰割,可又只想为他守住这最后一份安宁。
我没有张念翼那么厉害,我不能杀死所有人。如今我落得一副与他同样的结局,也不能学他送给张念玺一个成全。我还是印十一的家老,威胁仍在,我甚至不能坦然离去。这个世界留给我的唯一一条路,是让我赌下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带张海羽回家的可能。
“好吧,或许是下次。”我明知不会有回应,却仍然倔犟地想与他说话,“下次再来带你回家。”
我走到门口,此时就连平缓些的呼吸都会牵动骨头断裂带来的疼痛。
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
我反复念着这三个字——是必须把一切抛之度外,才有机会去做这个赌注。我不为生,但我深知我还是要活下去。重明蔽天,能收回它的人兴许依旧是我。
重重拍下门内的开关,那金属门缓缓移开,我看见从不远处过来的人正是孟桑和周煜杭,他们带着十来个人,将路堵成黑压压一片。我别过头看向门内桌子后的张海羽,在这个位置,我只能望到他的发顶。我淡淡道:“要是我也死了,至少这一次也是和你在一起。不过放心,是你给我留下了这条命,我不浪费它。”
孟桑推着笑,张开双手作出迎接的姿态。“还真是劳烦你大驾光临了。”
“不劳烦。”我提起刀,“卢堪和仲梦闲都被我们杀了,我想你们的死期应该也不远了吧。”
他不屑地一笑,说道:“张海印,神使没了,后面也有许多人选能补上这个位置。但是印十一的某些人没了,在你那又有谁能替代上。”
我虽被他的话动摇了一瞬,但也马上给出了回应:“那如此说来,你也不过是一枚随时能被神丢弃的棋子。”
他并不在乎我说什么,从身后单手捧出了一团光亮,就像仲梦闲拿出的那一小片重明玉一样。“我们一直以来的计划,都是先把印十一这个麻烦处理掉。只是没想到让你们活了这么久。”
我终于明白他们几个人是如何同时使用重明玉的能量的了,原来就是将它分开。仲梦闲的那一块已经耗尽了全部能量消散了,那他们的也一样会。可重明玉在我手里从来都没出现过损耗的情况,这么说起来,我更加确信了我之前的判断——重明玉是因我们而生的。
而这也可以进一步解释,为什么万和如此迫切地想要从桃源得到更多。要是不能再得到任何东西,他们也意识到,如果不在重明玉失效前杀了我们所有人,他们那所谓“神的世界”也会在经历短暂的统治后迅速终结。
正是如此,只要印十一能撑到重明玉全部消耗干净之后,那我们就大有成功的可能。
想着,我便打算先下手为强。我爆发出我剩余的力气,把所有的可能倾注在这次行动上。动作间,确实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我已经开始了攻势。我直接一步截至孟桑和周煜杭中间,顺手抽出了页离挡在了身后。而我放在先位的目标是他们那些喽啰,只要让他们误以为我暂时放弃了对他们的攻击,我就能在适当的时机将目标转移回他们身上,杀一个出其不意。
我反手握着刀,于那些人之间穿过。以我一贯以来的招数,我会俯下身子专从下方的位置斩击。压低重心会更容易对他们的行动作出反应,且他们不太能够对低处的我展开攻击。于是,我不断转换着自身的位置,在敌人中改变进攻方向,为自己开出了一条突袭的路径。等到跑到那些人最后方,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攻击。
当我向右方最近的一个人斩去,棘叶便瞬间划开了他的腹部。页离则在另一边形成了一道防御,众人正要拿刀向我右侧进攻,我却将身体一转,用页离挡住了他们的突刺。再抬眼一看,向后的人已经纷纷拔出了枪。我也并不慌张,两腿一迈跨至一人面前,用棘叶刀尾的短刃扎进了他拿枪的那只手。在他还在吃痛地想要后缩时,我抬腿就踹,他抓着手腕倒在地上,枪也脱了手。但我不打算捡他的枪,眼见着其他人的枪口还对着我,我把棘叶甩上了半空,自己滑步前进,又将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贴着地面躲开子弹,滑到了他们近处。
在近战中枪的效用小了不少,我迅速调整好体位直起身子,接下刚才甩出的棘叶,转起刀花挥出。在寒光下,血液喷溅,他们又倒下了三人。估摸着时机差不多成熟,我调转了方向,依旧采取攻击低位的方式奔跑,向最前方的孟桑攻去。
其他人本已躲开,未曾想到我会直接对孟桑下手,上来救援不及。我将三分的胜算抢先把握于手中,刀刃本来已经贴上了孟桑的脖子,他并没有要躲开的打算,只轻轻念了句:“不要动。”
我的身体瞬间从双腿开始僵硬,一直蔓延到我的每根手指,导致我只能像被冻结般,完全不能动弹。我只能眼看着能够杀死他的微厘之差,任我如何用颈,却连四肢发力点都找不到。
他见我僵直在原地,微微勾起些笑容。“虽然你身手不错,但在实现彻底的神降之前,我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毁了你们所有人。”
“你们必定遭到报应。”我嘴上放着狠话,手里的刀还是无法向前推出那几厘米。孟桑原先的能力还没有强到如此地步,现在他用重明玉实现了瞬间的催眠,在之前他是舍不得用的。
话又说回来,方才仲梦闲也是如此,这是他们第一次动用这么巨大的能量来达到摧毁我的意图。
孟桑大笑:“张海印,你现在也只能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说完他偏头对着周煜杭斜过眼睛,示意了他一些什么。周煜杭抬起手指,我的余光便瞥见刚才的门内有什么东西被他拖了出来。等到那东西甩落至我眼前,我才发现是张海羽的尸体。
未等我来得及去思考他要做什么,棘叶也从我手中滑出,它飞到我身后,从我后背深深刺穿后,我看着刀尖突破了我的身体,又抵进了张海羽的胸膛。我和他被棘叶串连在了一起,心底的恐慌前所未有地到达顶峰。
痛感唤醒了我被催眠的神经,我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可我只能仰着头紧紧盯着他残破的面容,外露的眼球毫无生机,却像在审视我的死亡。
他好像在问我:“你怎么还没逃出去?”
我几乎是要疯了,脑子里的画面层层浮现,记忆反复相交没有尽头。一张张一幕幕皆是他的样子,不管是张念翼还是张海羽,他都是那个昂首站于亭前舞刀的翩翩身影,不应该与我一起被什么狗屁的神毁灭在此处,丑陋不堪。但此时此刻我们仿佛都成为了真正触碰到了神明禁术的罪人,要受到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之难。
棘叶又从我们体内抽离,它在周煜杭的控制下一遍又一遍切割着我们的皮肉,我疼得大叫,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紧紧抱着张海羽的双手。
“都怪我,我不该许下再活一次的愿望!”我大哭,“是我的错,不要伤害他!”
其实多疼都不算什么,反正最后都是要离开这支离破碎的世界的。我只是不想让过去的幸福在如今通通变成刺向我们的利刃,它会比棘叶带来的伤更让我发疼;我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为我而受伤或死去,他们的付出全都会因为我的愚蠢和自私变得不值得。
“你们可是玩够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这时出现了,我还是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在对孟桑和周煜杭说话,那是他很少会使用的语气,沉重又愤怒。“我萧忘尘眼里容不得有人行如此之恶。”
页离从我身上飞出,展开的扇叶如同一对轻盈的翅膀,穿过了棘叶的刀刃。金属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页离带过棘叶甩出了几米,插在了地上。
而他说完后话锋一转,又笑出了声:“我就喜欢看你们这种不知我为何方神圣的困惑样子。”
万和众人茫然地向四处观望,他们果真在寻找萧忘尘的来处。孟桑只分神了一会儿,他一副了然的模样,自信一笑:“明明就是装神弄鬼。”
“你这自以为什么都懂的神态也颇有意思,我亦是喜欢。”不管是谁被萧忘尘碰上,都得被调笑两句。他变说边笑,在那个笑里藏刀的坏种面前,萧忘尘反而是用一种坦荡的轻蔑态度打压着孟桑的心理。
我其实无暇顾及萧忘尘,在这间隙我紧拥着张海羽,刀不在我手里,我的命便也不在我手里,除了他,我好像一无所有。
“念玺。”萧忘尘又缓和下语气唤起我,“你不用再硬撑着了。”
我明明看不见他,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如同在我身旁。他也许在看着我轻抚怀中张海羽的头发,也许是挡在我前面为我迎下接下来的袭击。我眼前茫然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哭着问:“萧忘尘,你到底在哪?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死了。”
孟桑并不知道萧忘尘是谁,他站在那暂时不敢有所行动。“萧忘尘又是什么人?”
我又觉得好笑,悲戚与自嘲突然使我笑得发颤。我也是彻底成为了一个疯子,而萧忘尘这个疯子也跟着我莫名笑着。哭着笑着,我卸下了平时作为印十一家老而端起的伪装。
“孟桑,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家族就因为桃源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内乱。我不是张梵千,也不是张海印,我最原本的名字是张念玺。我和萧忘尘一样,都被当成了牺牲品。”我抬起头与他对视,“当然你不会懂,你以为凭你现在对我做的这些就能毁灭我,但对于身为张念玺的我来说,这些也算不上什么。”
当我说完这句话,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万和那帮人最后方跃至了半空,他张着弓三箭齐发,而后稳落在了我身前。那三支箭是冲着孟桑和周煜杭去的,没想到那两人迅速躲在了他们部下身后,把几个跟班当成了挡箭牌。
“断影。”我望着他的背影,对他的出现感到吃惊。而他还背着一另把刀,竟然是黑光。
萧忘尘松下一口气,他轻哼了一声说:“我必须得走了。看见他来,那我姑且先放心。”而后他凭空消失了去,任我怎么叫他也没出现。
“你怎么样?”他并未回头,背对着我像是随意问候了一句。
我身上全是棘叶造成的伤口,棘叶擅长引血,这使我每一处伤口都在不停淌着血,衣服早就已经被血浸透了。我撑着一口气来维持自己的意识,防止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不是很好。”我回答道。
“情况复杂,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他不多解释,把罪者的月刃甩开,明显是要与他们大杀一场。
这座电视塔从上到下应该都被万和的人控制了。我虽不愿意,却心知断影能力有限。如果他们真的不计重明玉的损耗对我们进行大围剿,恐怕这里还会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断影,只能抚摸着张海羽的头发。他确确实实地死了,我也带不走他。我以为这么做是在安慰他,实则是在安慰我自己。
“海羽,原谅我真的没办法带你回家。”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