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的时候，我死后哥哥写过一首词，题为《离阙调》。后来也被记录在了张梵千那本笔记本上。
血溅来年，祭风流。蛮荒归处何幽幽？
三嗟六叹却不语，只戏浮生皆寡情，非己由。
难渡千尺潭，向死生者竟惘然。
天门路远，微雨凉花乱，缀石径斑斑。
苔痕青坪阶上客，竹杖接地扣霜寒。
声不断，影徘徊。
梦醒山空，花鸟相闻，峰上阊阖并无人。
贫身！贫身！一府楼上众已散！
痴痴皇天厚土，尽逝英年！
问孰善孰恶？竟杀尽人间！
罪罚罄竹难书，怎堪生？
旧祠老鸦啼，昏黑里，显杀机。
彼岸腥红满门前。
九日雨，雾缥缈，酒敬天启承头七。
纵使弥生扶摇去，不安空城归魂泣。
只守留馆奉游魄，莫怕白衣难寻亲。
这词，如今再送给他们吧。
我始终都坐在灵堂里，看着四副棺材把屋子塞得慢慢，我挤在角落里。我保护不了他们，那我就只能好好为他们送别。毕竟停尸三天，还没到下葬的时候。
莫凡抱着平板，带着于南斗匆匆进来了。他把平板竖到我眼前，上面播放着一场直播的录像——德诺里站在台上，向着众人进行他的演讲。
他说：“这里已经由我统治，你们不要奢求外面会有人来救你们，神为我们在城市周围设起了屏障，任何人都无法出入。只要你们听从与我，我就能保证你们的安全。当然，要是你们不从，结果就会像他一样。”
说完他身后的大屏亮起，在视频中我看不大清楚，似乎是一个人被烧死了，类似于西方中世纪时期的火刑。
看过一遍录像，我又窝回了座椅上，分外颓废。“那你们说，我要怎么做才好？”
我的理智让我继续下去，可看着他们又不敢作出任何计划，再多一副棺材，这灵堂就要装不下了。
于南斗正想开口说什么，莫凡却示意他保持沉默。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到我面前，缓缓开口道：“你得有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我抬眼瞥了他一下，又收回目光看向地面，“要说便说吧，无所谓。”
莫凡叹着气，把手搭在我肩头猛地晃了我一下：“你没看清楚那个视频吗？被烧死的那个人是你哥！”
什么？
这两个字我卡在嘴里问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视线逐渐模糊涣散，本来就哭得刺痛的眼睛又更加难受。我踉跄地撑着扶手站起来，不知道是从灵堂里出去还是留在这里。
于南斗拿着平板点开了一个链接，放在我面前：“他被烧死的画面，可以在暗网上搜索到。”
我把平板拖在自己面前，界面还停留在播放键。我并没有力气去纠结自己是否能够接受，直接点开了视频。那是火刑的完整过程，刚开始画面里只有张暮声，他被锁链禁锢在昏暗的屋子里，在摄像机前，他已经完成了自我的毁灭——甚至跪在那里，都展现出一种松弛的态度。我知道他在萧瑞贞走了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他死亡之前为我发挥最大的价值。现在他的价值不见了，只剩下死亡，他便也能释然了。
可接受此般现实的只有他一个人。
孟桑还未入画，在画面外问道：“要不我给你个机会，你想和张海印说什么都行。”
张暮声轻合着眼，嗔笑说：“我不用说什么，她也一定能杀了你们。”
孟桑拎着一桶汽油出现在了视频中，他放下油桶，在张暮声面前蹲下：“你们张家人都是疯子吗？”
张暮声不说话，只是睁开眼，极度厌弃地向他投去一个眼神。
“你嚣张不了太久了，包括那个张海羽，你们都是。”他拧开桶盖，提起油桶，把汽油倒下。“你应该感谢我能在今天就杀了你，张海羽没你那么幸运。”
透明色的油从浸满了张暮声的头发，从未剪过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他肌肤上。衣服沾了油呈现出了半透明，我看见他的胸脯正在有规律地快速起伏，那一刻我不信他一点都不怕。
莫凡的手伸过来，想要关上平板。我惊地打开他的手说道：“我要看完。”如果后面还有什么遗漏的信息呢？
“你……”他非常不解地盯着我，“我们很担心你的状态。”
我摇头，拿起平板：“我不用你们担心，如孟桑所说，张家人都是疯子。”
张暮声是疯子，他总是在我们最身后布局，不计任何牺牲，只求达到他的目的。张念翼是疯子，他能因为张念玺杀了所有人。我也是疯子，在最绝望的时候，我放弃夺度一切不利因素。
视频的进度条还在一点点前进，在视频的中段，孟桑点燃了火柴，抛在了地上。火焰瞬间燃起，漫延至张暮声全身。爆燃伴随着他的喊声，我竟又能从其中听见嚣叫，好像是他终于在死亡面前发现了他仅存的不甘。悲痛像蠕虫一样爬满我每一根神经，我不禁浑身颤抖。他的痛仿佛能传递到我身上，即使我是张海印，他依旧与我同根而生。他并不畏惧，可还是撕下所有伪装，露出作为人最本质的无能，那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样子。
这段长达七分钟的视频，终于告一段落。那副悬挂的锁链下禁锢着一具焦黑而瘦缩的尸骸，显得极为不真实。
我合上平板，站定在原地，默然地与莫凡和于南斗相视。良久，莫凡开口道：“现在你看完了，还撑得住吗？”
我闭上眼，歪过头思考着我应有的回答是哪个。我还是在强迫自己冷静，眼泪却无法欺骗任何人，淌下了满脸。“请你们不要再管我怎么做了，你们得活下去。接下来的事情，只能我一个人应付。”
于南斗着急道：“我们怎么可能不管你？你要做什么蠢事都得让我们知道！”
我拿起桌子旁边靠着的棘叶，这刀恐怕是张暮声和萧瑞贞留给我的唯一一个物件了。我摩挲着它的刀柄，心中的决定愈加了然。“凡，要是我也死了，你就带着其他人逃吧。在很久以前印十一火并的时候，哥哥他也让族人全部逃走了。他应该是对的。”
不等待他们两个的回应，我也不管他们会怎么阻止我，我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灵堂。
以视频开头的对话来看，张海羽可能还活着，我得找到他。从张念玺的死亡走到现在，我明白这只是另一场要我倾之一切的战斗罢了。这样的挣扎未必是有用的，但是和萧忘尘一样，所做之事为何，皆是因我所想。
我自言自语着：“如果可以，孟桑，我会亲手把你们送下地狱。”
独自一人驱车去了城中，那里的情况比我想得要更糟糕。
一进城，只要是车流量大的街区，都堵得水泄不通。整座城市都失去了管理，但凡是有些实权的官员或有钱的商富，万和就教化怕死的，杀死不听话的。天上的重明依旧在，大街小巷都用广播循环播放着德诺里的某些言论，连我的车载广播也同样说着“神已现世，只要服从于神，消灭罪恶，神会降下救赎”，我烦躁地关闭了广播，换上了一张存了许多神曲的光盘。不知德诺里是如何给人们洗脑的，或许还是利用媒体无限扩大他们生活的痛苦和不易，激起他们的反抗心，然后看见“神”宣扬了自己的公平，他们就和“神”站在同一阵线上。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聚集在一起，以多欺少地殴打拒绝服从“神旨”的其他人，以及烧杀抢掠。要说他们活得有多少艰难也未必，部分人只是在借此机会释放恶。只要有自己不满意的人和事，就会像疯了一样去摧毁。被殴打的人中间甚至还有老弱妇孺，他们不肯去伤害别人，那就是违抗了“神旨”，与忤逆者同罪。
我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并不想施以援手。张暮声用尽全部力气使他们摆脱孟桑的控制，一转眼却又轻松被他们蛊惑。他们以为他们能为自己活着，可一旦人的恶被打开，不管是上层还是下层的人，都是一样的坏。当他们拥有了那个伪神所给的公平，就能用最小的权力去为难其他人。
即使一切由印十一而起，但人心的恶并不能怪罪于我们。他们变成这样也是他们的因果，干涉了只会遭到报应。我们做了一件白费力气的事，却把许多同伴的性命搭了上去。既然这个世界失去了道义，那我的人道也就此无用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也罢。
我是来找张海羽的，只有这一个目的。
萧涯通过张海羽的手机定位搜索到的位置还是在电视塔。万和大概是丝毫不担心我会把人救走，毕竟现在在他们眼里我也已经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可我一副狼狈样，对我来说拼一把也不过是死了——那至少是能和暮声他们在一起。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直接停了车向电视台走。在电视塔入口把守的人看装束确实是万和的人，我迅速抹了他们的脖子，又在他们的口袋里找到了门禁卡，就顺利上了电梯。
电视塔原先的工作人员还在，只不过都是在万和的控制下进行工作，混在其中不算困难。要在这里面找到张海羽，只靠我一个人慢慢找肯定非常浪费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我在融媒体中心办公室下了电梯，正好是饭点，工位上一个人都没有。我翻阅了下桌上放的资料和新闻稿，标题上全部都用红字写着“处刑”。被处刑的人员大多是有些威望的人，稿子上写了他们在前几天集结了些人反抗神使，但是被立即镇压了下去。
继续翻阅最下方的稿件，属于张暮声的那一份压在最底下，足足写了三页纸。文中写了他犯“操纵人心”的重罪；同时还是“杀死神使之一卢堪的主谋”，并“妄图颠覆神权”。默读着这份稿件，我竟笑出了声。就算字字句句都是在以万和的视角书写我们的行径有多恶劣，还声称城中的人都是我们所杀。可我却能把这文章看成是对我们的称赞。
这时进来了三个小职员，她们见我时，显然略有些被吓到，走在最前面的颤颤巍巍问道：“你…你是谁？”
我笑着举起手里的稿件：“颠覆神权，杀死卢堪的主谋之一。”说完我一步一步走上前逼近，她们被我堵至墙角，我才停下步子。
后面那两个小职员在那里悄悄拿出手机，小声地交流道：“要不要告诉他们，不然我们肯定会死的。”
“告诉他们，我一样会先杀了你们三个。”我把稿件扔到地上，食指竖在唇边，“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们也是被迫的。只要你们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那你要问什么？我们只能告诉你我们知道的。”前面的女人站直，双手在那里乱抓着后面两人的衣袖，示意她们把手机放下。
我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张海羽的人，他在不在那什么处刑名单里。”
她们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前面那个说：“可能是听说过，但我们没见过他。你要是想找他，可能要去顶层看看，但那里我们现在最上面三层都是上不去的。”
我看着她不说话，等着她在憋出些信息给我，结果她却道：“不要指望我们带你去，我们就知道这么多，全部告诉你了，你别杀我们。”
“你真当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吗？”我没忍住，觉得眼前的人实在好笑，忍不住再逗两句，“我先走了，要是你们敢说半个字，我还是会回来砍死你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