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轿辇依旧在乾清门外候着，言兮掀帘进轿前，抬头望了望日头，见天色尚早，便道：“送我去万佛寺。”
到了万佛寺，她令轿子停在山门外，自己独身步入寺院。
今日的万佛寺一如以往，人不多不少，言兮向来低调，奈何姿容出众，依旧引得旁人侧目而视，迎客的小沙弥也认得她，忙进去通传。
因此前观音画像一事幸而言兮不曾追究，方丈是又愧又感激，因而亲自接待，领着她参观寺中的五树六花，尤其是寺后的那棵千年古菩提。
这菩提古树乃万佛寺镇寺宝树，高十数丈，树身有五六人合围粗，枝叶繁茂，冠盖如云。
传说数百年的前朝皇帝崇扬佛教，听闻暹罗王室供奉一棵圣树，乃是从佛祖顿悟的圣菩提树上折下的树枝种植而成，于是多番派遣使臣带上无数的绫罗珠宝前往交涉，甚至不惜以大军压境为胁。
暹罗王无奈之下，只得将菩提圣树进贡。
皇帝龙颜大悦，即刻选址破土，建下佛寺供养圣树，又从各地网罗高僧，前来此处设坛布道，万佛寺由此得名。
后来百姓不堪压迫，怒起揭竿，将大小庙宇尽皆焚毁，唯有万佛寺免于劫难，后来人都说是菩提树显圣庇佑方会如此。
介绍完万佛寺来历，方丈又说起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的典故。
言兮听罢，走至树下，伸手抚摸苍虬的树干：“当年佛祖渡世人出生老病死轮回之苦，出家苦修，于菩提树下顿悟成佛。”
说到这，她微摇了摇头：“可为了圣树，靡耗钱粮无数，却对身边的苦难视而不见，这可是佛祖本愿吗？佛祖已证道千年，可世人依旧被生老病死所困，依旧陷于贪嗔痴爱欲中。前朝将佛法弘扬至中原各处，信徒甚众，可真得超脱的又有几人？”
方丈微笑道：“当年五祖弘忍于黄梅开坛，欲得衣钵传人，令座下弟子各出偈子，上座神秀于院墙上题下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众弟子见后，都盛赞不已，唯有五祖阅罢不发一语。时为火头僧的慧能却摇了摇头，在这首偈子旁又做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弘忍听后，便将衣钵传与他，慧能由是成微南宗六祖。
“我佛讲究万象皆空，一切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唯有见心明性，方能到达寂空涅槃的境界，而此法门可悟不可修，故上座神秀却未及终日在灶前劳作的火头僧顿悟得透，苦修者也未必比行乐者离佛更近。
“菩提本无树，此菩提圣树自然不能代表佛法，不过世人被法相所迷，颠倒本末，陷于误境，终究不得涅槃。
“佛乃觉性，存于每人心中，奈何人世纷扰喧嚣，尘蔽觉性，使人堕于凡尘，碌碌以殁。若能放下执念，识得本心，自能见性成佛。”
言兮淡然一笑：“这便如道家所说‘道在屎溺’，大道无处不在，只是世人被滚滚红尘迷了眼，故而无知无觉。”
她仰头望向茂密的枝叶，上面挂着一条条系着红绸带的宝牒，正迎风飘舞，甚是好看。
“方丈既说万象皆空，可寺中又为何设下这许多让人迷于表象之物呢？”
方丈知道言兮指的是寺中符锁灯签等各种用于招徕香客，以及引导香客捐香油钱的信物，当下便合掌一笑：“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我佛意欲度化世人，可能觉性顿悟，不昧因果者终究少数。这些外物便如佛门的清规戒律，虽有信无证，却至少能教人不落恶果。”
言兮微微颔首：“若能以善恶因果律导人向善，亦是我佛无量之处。”
她望着佛殿中往来的善男信女，忽而一笑，笑容却有些涩然：“其实，不能顿悟得道未尝不是件幸事。”
方丈问道：“此话何解？”
“那些家庭和睦，生活顺遂的人是不会悟道的，因为根本不需要。只有身处痛苦绝望之境的人才会去想这些，他们会把自己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飘到一个更高的纬度来审视自己的一切，像旁观者一样冷眼看自己身上悲惨的遭遇，去寻找根源与破解之法，唯有如此，才能不觉得那么痛苦。
“顺境之时，翻手为云覆手雨，会觉得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山是山，水是水，一切不过如此。可到了绝境，人才会反思，才发觉自己不过沧海一粟，力量渺小得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当自愧自责的痛苦达到顶峰，就会想从大道上获得拯救。
“而无论佛或是道，说是超脱，可也是解脱，宗旨都是为了让人心从纷扰离乱的世事抽离出来，如此才能自在随心。
言兮怔怔地望着菩提树上的许愿宝牒，道：“所以，所谓的悟与不悟，无非是幸与不幸的结果罢了。”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又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姑娘是有慧根之人，如何勘不破？”
方丈本是得道高僧，在佛寺中迎来送往这些年，阅人无数，自然一眼便看透人心深处的彷徨与苦痛。
“无忧亦无怖，便是要做个草木之人吗？”言兮喃喃自语道。
片刻后，她冲方丈淡然一笑：“可我尚有牵挂之人在世。”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劳烦方丈为我取一张宝牒，我想借圣树护佑我在意之人安康。”
方丈点头，便令身边小沙弥去取了宝牒和笔墨来，又与言兮闲叙几句后便作别。
言兮在宝牒上写好祷辞，系上红绸，立在菩提树下，双手合十，闭眼虔心默祝一番，而后在古树外围，寻了个稍低的枝桠，垫脚将红绸系上去。
奈何这枝桠于她还是有些高了，且又不稳定，一捧就晃动，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来吧。”一个清越又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