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
书名:英雄无觅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023字 发布时间:2021-03-08

夜。

客栈。

杯光灯影,传盏递盅,呼卢喝雉,这就是客栈的夜晚。

深不见底的黑暗、春夏 之交时忽热忽寒的空气、人性的污浊、罪恶的暗流。

这一切都通通被关在了客栈门外。

客栈门里虽也有人性的污浊、罪恶的暗流,却早已无动于衷地稀释进酒菜与汗水的混合基色里。

人们在人性的污浊中饮酒作乐。

在罪恶的暗流里夹菜下酒。

酒分很多种。

有些酒使人醉得慢如蜗牛。

有些酒使人醉得猝不及防。

心情不同的人饮同一种酒竟能饮出不同的滋味,这也许本就象征着人性的强弱。

客栈门里有很多人在赌酒,很多人在冷冰冰的酒桌上砸银子骂娘,很多人在冷冰冰的酒光里大声嘲笑。

夜的世界总对一些人产生着持久而奇异的吸引力。

总强烈地吸引着那些人忘乎所以,尽情做他们白天时不敢做的事。

夜,没有固定原则,没有必须要遵守的规矩。

对那些人而言,夜才是他们解脱身心的最佳时候。

他们纷纷在眩晕迷 离的酒色中脱下了白天时紧扣在脸的面具,毫无顾忌地曝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他也属于他们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他的脸始终藏在灯光最暗的阴影里。

他也饮酒,也赌酒。

却是一直和他自己赌。

谁也猜不透他赌的究竟是什么。

谁也没多注意他。

夜里来此处买醉的酒鬼们,根本对别人的事提不起多少兴趣。

他已赌了太久。

久得连客栈大堂的酒鬼们都换了好几批,醉了好几批,吵闹了好几批。

最后剩下的三两个也渐渐歪斜着酒气熏天的身子晃出了客栈。

有人酩酊大醉,脚软得撑不住越来越觉笨重的身子,便临时订了房,被小二扶上楼去。

整个客栈大堂于是就这么突兀地空下来了。

冷冷清清地消瘦着仿佛还发生在刚才的热闹光景。

小二正准备关上大门,忙活了一天,总算到了可以松口气休息的时候。

但突然他远远地从角落里又向小二抛出了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小二这才发现大堂里竟还有一个客人。

他抛出银子,就急声催促小二再来一整坛上等好酒。

而到现在为止,他已一滴不剩地喝光了三坛。

别人酒量似海,喝好酒喝到第三坛时,恐怕也摇摇欲倒了。

他却像一点醉意都没有。

小二心中暗暗纳闷:这人喝酒真厉害,只不知他有没有足够的银子付账。

客人独自喝酒喝这么晚,在小二看来也很寻常,可是接连喝了三坛上等好酒又要第四坛,却只抛出这十两银子,在小二看来就有点忐忑了。

十两银子本已不是小数目,买普通的二锅头可以一下子买几十坛,但要买上等好酒,不管是哪种酒,一坛十两都算是最实惠了。

何况这客栈从不在酒账上搞优惠,绝无打折之理。

万一这小子场面光鲜,到头来只拿得出十两呢?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把又一整坛的上等好酒搬上了这人的酒桌。

这人抱过酒坛,对小二淡淡地摆手道:"好了,你去后房休息吧。"

小二怔了怔,陪笑道:"有客官在,我就还得尽心尽职地伺候。"

这人似乎冷笑了一声:"我不需要你伺候,只需要再叫酒时,你能及时给我搬上桌就是。"

小二木讷道:"这........这不好......"

这人道:"你非得留下来伺候我也行,不过想把我伺候好往往就得付出一点代价。"

小二不知怎地竟满脸都已是冷汗,连陪出的笑容也莫名地有些僵硬:"什.........什么代价?"

这人默然不答,手中却突有一缕纤细苍白的寒光飞出。

那缕寒光像梦的残痕一样不动声色地飞过小二的耳朵。

小二只觉耳朵凉凉地异常舒服,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耳根子。

他竟摸不着他的耳朵了,只摸到了一把血。

他愣神地盯着手心里的这把血,半晌才觉得连裤裆也湿湿地一片冰凉。

只听这人平淡道:"这代价显然你付不起。"

这句话没说完,小二已惨厉地哇哇大叫着冲出客栈大门。

这人把紧捏成拳的左手缓缓张开。

小二的耳朵不沾半星血迹地乖乖躺在他皮肤细致的手掌里。

他嘴角优雅地牵出了一抹微笑,柔声道:"可惜没烤熟,不然还勉强可以下酒。"

客栈大堂已突然显得更空更沉寂。

灯笼高高地在柱梁上挂了十几盏。

金黄色的光,先是刺破了夜的虚幻,渐渐也开始对一切茫然无力了。

他的手中还紧握着酒杯。

醇老地道的上等好酒从坛嘴泻入杯子里,又从杯子里静静流入他咽喉。

他似要以这滚烫的酒来无休无止地折磨自己。

用烈火般的酒来痛快淋漓地烤着自己罪恶的灵魂。

大门悠悠地开了。

释放进浓郁而沉重的夜。

今夜没有月。

连颗孤零的星也看不见。

这种死寂的景况,也许再活泼的人性都快无条件地冻结。

风吹上了阴森昏暗的角落。

吹上了他整张脸似再难卸除尽的阴影。

杯中的酒光一直鬼火般战战兢兢地晃动在他迷茫空洞的眉眼间。

他仍旧没有停止他的浅斟慢饮。

酒不再滚烫如烈火,已冷得似门外灌进的风。

突然,门外沉沉的夜色里,隐隐约约有一丝清脆动听的铃铛声飘荡出来。

若有若无地又洒出另一片迷 离的声音。

空寥而远。

仿佛从夜的另一畔袅袅升起的炊烟。

泛着夕阳的浪漫,染着清夜的惆怅。

那是一个人的说话声。

一个幽灵的喃喃诅咒。

为了迷乱仍在深夜中久久享受孤独的人心。

"幽灵至,命即亡,生一线,休逾越。"

XXX

语声一遍遍荡悠了很久很久。

空洞的街巷中突然起了一阵阵暗紫如血的雾。

雾浩浩荡荡地不多久已充塞了整条石板街。

雾深处的铃声语声也已更近更真实。

一根干枯瘦长的竹竿突兀地斜探出紫红的雾。

竟是直直探进了客栈里。

雾也飘渺无声地漫了进来,轻缓柔和如细纱地罩住了所有灯笼。

金黄色的灯光立时晕迷。

客栈立时鬼气森森。

楼上的客早就醉倒在深不见底的梦乡。

刚才惊恐失色的店小二也再不见踪影。

他却仍在沉默地自顾自喝酒。

喝的过程仍很压抑,杯中酒也仍很冰冷。

竹竿的颜色不是青翠悦目的自然本色。

而是新鲜血液的那种深红,深红得如夜一般凄美。

但竿头上挂着的一样物,却丝毫也不让人有凄美的感觉。

那样物非装酒的葫芦,乃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店小二的人头。

刚才老老实实上了酒,又失掉一只耳朵后惊惶逃出客栈大门的店小二。

惊惶逃出客栈大门的店小二竟遇上了又一件可怕至极的事。

这次他把命也失掉了。

一坛上等好酒很快又见底,只剩下最后的半杯。

沉默的客人姿态优雅地轻轻握杯在手,将杯沿轻轻碰着他嫣红如少女涂汁的嘴唇,他的嘴唇也确实比世上任何一个少女的樱唇都更可爱美丽。

这是不是只因他已一连喝下了太多烈火般的酒?

现在最后的半杯轻轻碰在他的唇边,他却没有心急地一饮而尽。

甚至连一滴也不再饮入咽喉。

所有动作似一瞬间全在血色浓雾中静止。

只有竹竿在无风自动。

无风?

怎会无风?

风都去了哪里?

XXX

这里已成鬼域,连阴风也没有一缕的森森鬼域。

人头也随着竿身虚虚幻幻地晃动。

带着腥红发臭的血,带着一种奇异迷 离的节奏,晃出一丝似已严重忧郁的韵律。

尚未凝干的血。

血从黑漆深邃的眼洞里,点点滴滴,似乎永不枯竭地流出。

流在他面前的桌上。

流入他手中的酒杯,流进他仅剩的最后半杯烈火般的酒。

那种恶鬼诅咒般的语声又反反复复地阴森响起。

一阵阴风终于挣出雾的最深处。

只有当那种语声响起在人的耳膜边缘时,阴风才会随之勃发精神。

也许风本已产生。

不过万物一片沉沉死寂的瞬间,风却像午夜遗失的幻觉般微妙地躲进难以完整的谁的记忆里。

无声,有声,无风,有风。

有与无,无与有。

到了某些情况下,根本毫无区别。

雾更迷。

雾更浓。

血色的雾静寂如死地往世界上最空最暗的角落一点点蔓延渗透。

他的手指突然每一根都松开了。

几乎于同一瞬间松开。

是那只握住酒杯的手。

手不再握住酒杯,酒杯滑跌而下。

砰地砸碎在他脚前的地板上。

干燥的地板立即被溅洒开的酒液打湿了一片。

酒气飘进他身后的血雾深处。

不知是血雾还是酒气竟一下子恐惧地缩了缩。

但很快,雾中渐渐浮现出了一条人形黑影。

黑影融在迷茫的血雾深处,看上去显得无比突兀。

一种极度格格不入的突兀。

其实却又浅浅淡淡地散发着一缕绝对协调的气息。

XXX

黑影幢幢。

幢幢黑影。

凌乱地被风吹走了形。

扭曲,如鬼魅在深夜的荒凉小巷里游荡。

突然撞出了浓得已不能再浓的紫红血雾。

瘦长的竹竿,竿头的铃。

飞射如利箭,凄幽如丧曲。

一竿两竿三竿。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竿。

只见竿竿细竹风驰电掣般破开重雾,源源似无断绝。

万竹穿心。

也许比万箭穿心更刺激,更难以闪避。

也许将被穿透的不止心一个部位。

心并非人体最致命的部位。

除了心,人体能致命的部位还有太多。

有些急致命。

有些慢致命。

急得你还未想到就已气绝。

慢得你根本感觉不出是什么正一点点侵蚀你的肉体。

比如大脑,比如胃。

其中可怕而永无挽救的是灵魂。

当属灵魂。

灵魂才该被视为人身上最致命的部位。

可是灵魂其实并不能算一个部位。

恐怕谁也捉摸不透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只有已飘然成魂的恶鬼才能追踪到它的存在。

并对它采取猝不及防的闪电一击。

万竹穿心不厉害,万竹穿魂才最可怕。

他的魂没有被破风疾射而来的无数细竹残酷准确地穿透。

似远似近。

铃声再次微微颤栗着响起。

响得已不那么动听,却依然出人意料地空灵。

空得如同破碎灵魂的噪音。

XXX

桌子前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酒杯砸碎之后,铃声漾起之前,谁也无法看清他的人影是如何遁去。

回闪开无数细竹的同时,他又究竟到了哪里?

一顶阴气很重的黑漆漆的轿子。

从血色浓雾中悠悠地荡了出来,荡进同样阴气很重的客栈。

悬挂血淋淋人头的竹竿,稳如磐石地静竖在轿帘外。

一只干枯苍白的手,漫无声息地缓缓伸出了轿帘,伸向了竹竿。

空气似已急促间冻结。

叮—

铃声突又尖锐而诡异。

其中散发缕缕深邃如夜的鬼气。

有鬼在夜雾中忧郁至极地叹息,唇绽太重的血腥味。

那只手已抓紧了竹竿。

铃铛无风自动,突兀地低鸣,让人发晕。

猛可间轿中黑影一团,魂魄般轻飘飘掠出轿子。

直入客栈大堂里那一处灯光最晦涩暗淡的角落。

逼狭得连人的喘息也容不下分毫的角落。

炽红的光闪了闪,像小虫子的翅膀突然割伤了谁的眼睛。

手持竹竿的黑影如纸片般稳不住支点地飘退了数丈远。

只差半寸,又急速撞回了轿子。

这时才看见,刚刚消失影踪的客人,已不紧不慢从那处角落的深深阴影里走了出来。

走了三步就停下,与轿前的黑影面对面。

他温文尔雅地冷冷开口:"自己人,何必故弄玄虚,还伤了和气?"

直到这时,才听夺夺夺一连串的声响。

刚刚未能成功命中目标的无数细竹,终究是一根紧随一根深深穿透了客栈的几扇后门。

门板上密密麻麻地插满竹竿,远远望见,竟象是谁混乱不堪的思想突然争先恐后地要冲出脑壳,却无不硬生生卡死在想象与现实的交接处。

可惜门本身已是死的。

它的生命价值就只体现在死之后被巧手工匠一眼相中。

它既无心,也无魂,所以这些竹竿没有让它再死一次。

所以就算这些竹竿将它刺得再透,它也不懂什么叫真正的痛苦。

一击失手,黑影已似不敢轻易发出第二击。

听见那客人说的话,黑影突然阴惨惨地笑了。

黑影的笑也如铃声。

不是如铃声的清脆,而是如铃声的充斥鬼气。

也如积久不散的血雾。

不是如血雾的忧郁,而是如血雾的一半虚幻一半真实,严重压 迫着听者的神经。

黑影可能想就这么一直诡异地笑下去。

以此笑配合着若有若无的铃声、若隐若现的恶魂。

客人听了不多久,突然极不耐烦地大声嚷道:"臭狗真改不掉吃屎的毛病!明明知道自己的笑声比猪嚎还刺耳难听,使人听了莫不背脊直发寒,他却偏偏每次都像很得意骄傲。"

黑影不笑了。

仿佛并不是因为被他乱七八糟胡骂一通才不笑的。

一下子沉寂无声的黑影显得比笑时更可怖诡异而阴冷。

荒夜枯林,一座座沉寂无声的坟墓,岂非本就比四处游弋的鬼火更可怖诡异而阴冷?

静有时的确比动更能让人深刻地感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只因静的事物与气息总是那么捉摸不透,更可怖诡异而阴冷也总是直接代表着无尽黑暗中的未知。

他无奈地苦笑了笑,摇头故作叹息之状,意味似有一点深沉地缓缓道:"多年过去了,你居然什么也没改变,居然还是那一副让人恶心的鬼模样。要么笑得吓死人,要么静得吓死人。很难听你主动说几句话。当年与你共事那么久,最多也不过听你说了个'好'字,还是在夫人的命令下才勉强说的。唉--人生一世,总这样孤僻寡言可不是办法。瞧你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寂寞的鬼?自欺欺人的恶灵?简直一通狗屁!"

黑影在夜的中间雾的前面不小心敏感地晃了晃。

什么都听得很模糊,也许只听清了"狗屁"两个字。

鬼承认寂寞,但之后必须在荒寂无人处狼一样惨惨地嗥。

黑影有舌头有牙齿的话,这当口于是无法自控地互相敲了敲。

零零碎碎地敲出了一个名字:

"宫城雪。"

嗥声在不安的微寒夜风中,恍如剪得稀八烂的白纸。

宫城雪慢慢露出了可怖之极的尽是白骨的右半张脸。

却把俊美之极的左半张脸深深藏进未散更稠的血雾中。

就像某些人总是一个劲如狂如痴地追求独享。

自私,疯狂,病态,无法自拔地独享!

凡是能勾引并满足自己内心里某种欲 望的事物,那些人都要千方百计不顾一切地占为己有,一个人偷偷独享。

甘心与人共享的东西,引起的欲 望通常既不深刻也不残酷。

而唯有深刻与残酷,才能最有效地去解脱一个思维已错乱、灵魂已腐败的人。

宫城雪曾多次自问自己莫非也早就是一个心理冷酷的人?

他每一次自问之后,都忍不住去杀掉一个与自己的人生毫不相关的人。

此刻的黑影是不是又挑起了他自问的欲 望?

他只漠然微笑道:"谢谢。你至少还记着我的名字,可惜从一开始,我就没听过你的名字。也许我错了,寂寞的鬼往往是无名的。"

宫城雪的额骨如斩杀牛羊的砧板,慢条斯理地闪着一种冰冷刺眼的光。

这种光甚至比直接出言讥嘲更伤黑影的心。

更让寂寞的鬼难以自控地咬牙切齿,恼羞成怒。

从不知几年前产生的快 感,一直像瘟疫般蔓延到今晚,把鬼惹得越恼怒,宫城雪的瞳孔反而越兴奋。

鬼习惯了寂寞之后最容易受伤。

鬼的尊严虽一直不弃不离地深深埋藏在思想的暗影里,却更脆弱了。

没有几个胆量充足的人心甘情愿地敲碎鬼的尊严,再默默地替他抚慰伤口。

沉寂的鬼于是就只有在被狂妄的人彻底激怒时才会猝不及防地惨叫。

叫声狰狞得几乎不堪入耳。

就像牙已掉光的老太婆正小小心心地嘶哑自语。

自己不厌其烦地诅咒自己。

一口一口细嚼自己的凄凉残生。

鬼郁闷地低低吼着。

他的阴影突兀地从浓浓血雾中现了出来。

他说道:"我变不了,你却变了,变了太多,而且全是不该变的。"

宫城雪面带一丝优雅如月的微笑:"我变了么?也许真是这样子,因为据说世上绝没有永不变的人。"

黑影的语声更嘶哑了,一种苍老而疲惫的嘶哑:"你变得最明显最烂的就是你已女人一般啰嗦。"

宫城雪的目光中果然浅浅露出了一抹女人般的温柔甜笑,柔声道:"鬼气太重时,变化太乱时,啰嗦倒可以很有效地让自己不再压抑。"

黑影道:"你其实是想说,即使缺了半张脸,露着白骨森森,你仍是一个人,有人的各种必不可少的特质。"

宫城雪的声音更柔软了,缓缓道:"你居然听出了我话中潜在的意思,你不喜欢做一个劣质的人,只喜欢把灵魂挤压进沉沉黑夜里扮一个优秀的鬼,此刻我已再无异议了。"

黑夜的腹部不小心咕哝了一声。

就像一对尖牙猛然深深扎透了泡过水的棉花。

他又沉寂了。

只有沉寂才足以修复他多年未愈的心伤。

雾开始变得逐渐迷蒙,血一般的腥红颜色却加深了。

宫城雪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慢慢收敛笑容,有些漫不经心地悠然道:"夫人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他的目光充斥了一层阴影,接着说下去:"其实你不必千里迢迢来此地,夫人明白你来此地是要干什么,她劝告你尽早退出这件事。"

黑影冷厉道:"我没有无聊到非得自惹烦恼才痛快,随她怎么说,我更没有不知趣,不自量力,我要你最好立刻就回去告诉她,这于我绝不是多此一举。"

"该说你什么呢?"

宫城雪的语气也突然冷厉起来:"性格乖僻的人,做再多愚昧的事,他仍旧自以为很合理。"

黑影道:"我只在做我还来得及做、而且也非做不可的事。"

宫城雪做出不懂的表情:"什么意思?"

黑影决绝地一字字道:"既然夫人没有真心去做,就只好我去做。"

宫城雪目光闪动着:"你指的是为主人复仇?"

黑影沉声道:"你以为还会有第二件更重要的事?"

宫城雪眉头皱了皱,眼角抽了抽,右半张可怖的脸上,白骨显得益加鬼气森森。

夜寒如冰水。

过了半晌,他才又微微含笑着开了口:"为主人复仇,夫人一刻也不敢懈怠,她正满怀焦急地等待真正复仇之日的来临。"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死荣辱!"

黑影猛地怒叱:"她从没有为主人复仇的真心实意,否则她就不会一而再地选择等待,在仇人站在面前的时候选择等待。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用复仇做借口,她阴谋着一点点吞噬她想据为己有的每件事物!"

宫城雪整个面孔有些猝不及防地从角落的阴影中现了出来。

森森的白骨闪着细致的寒芒,反衬着另半张俊美的脸也更加冷硬而残酷地全无表情。

寒暄早就结束了,不会再有玩笑给人乱开。

无情无声的对视在死亡的拷问中继续发着惨白的光。

"阴影。"

还是"阴谋"?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吃力地压制着已冲上喉口的愤怒。

两头在虚空里在死亡的夜深处冷冷相峙的恶犬,疯狂的细菌正毫不掩饰地蔓延进他们渐已腐败的灵魂。

迷途的鬼。

眼神出了故障。

所以模糊了视野中的条条哲理。

不必再苦痛而艰辛地像行尸走肉一般消耗着岁月里的人性。

做鬼很自由。

因为束缚鬼的不再是人间的爱恨,而只是天的颜色。

但令宫城雪勃然生怒的却是鬼居然也怀疑人的阴谋。

疑心太重,做鬼也会难免悲哀。

也许现实里处处深藏阴谋。

不为人知的罪孽与邪恶。

流着肮脏不堪的血。

将宫城雪自己也深不见光地蒙蔽其中。

还在为杀了自己的人舔净刀锋上的锈?

XXX

夫人很美。

可惜再美的女人最终也无法抗老。

尽管如此,在宫城雪的心目中,夫人永远美得无与伦比。

夫人的身影静静倒映在洒满银洁月光的湖面。

一直波澜不惊的湖面。

惊的仿佛已只有沉甸甸砸在人身上的现实。

现实的残忍就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

夫人对此很早就心知肚明。

伪装太严太厚的现实反而比平板粗糙的现实更残忍。

夫人无声地轻柔取下一直罩在脸上的面具。

金芒微闪的面具只为了女人都特有的虚荣心。

曼妙的身姿看不出夫人的衰老,每逢面具取下时,她却总会看到红颜已衰的可怕事实。

美女都比丑女更恐惧肉体的衰老。

夫人没有再浓妆艳抹,她似已在心中决定从下一刻开始彻底素面朝天,拒绝虚伪的自欺欺人。

因为她深深地知道,即使最艳的唇,最妩媚的睫毛,最清澈的眼波,最纤细的蛾眉,最典雅的发髻,也难以完美地遮去岁月的无情伤痕。

月未老。

月怎么会老?

月才该是永远最美的。

沉鱼落雁算什么?闭月羞花算什么?

到头来也不会太长久。

冷冰冰的黄金面具重又轻柔地扣在了脸上。

恰好罩住了一两滴晶莹剔透的哀伤。

她由此想到了一个男人。

不是寂寞的鬼。

不是宫城雪。

甚至也不是她已惨死的丈夫。

但这个突然被她想起的男人,已无疑是她今生最难忘最难割舍最难求的情侣。

情侣和丈夫有时是区别很大的。

她嫁给一个男人,或许只被现实所迫,日久天长,虽已慢慢习惯,却终究交不出她的真心。

这就是丈夫对她而言的定义。

此刻她想着的这个男人却不同了。

她早早地为这个男人交出了真心,竟偏偏总会与他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她此刻的泪明显正是为他而流。

她一生从未轻易流过泪。

每次想到他时,却常禁不住痛苦地泪湿双颊。

看过她流泪的人,才真正情不由主地发出惊叹。

如果她平时就已美得令无数男人心旌动摇,那她流泪时的样子更美得连无数女人也不觉倾倒。

只因她流泪时的样子是她真实的样子。

泪眼中透出的哀怨与无奈也是那么真实。

不仅真实,而且深刻。

风拂垂岸的杨柳,不胜依依。

像极了昔日那双情 人的手。

她走过杨柳岸,独上孤楼。

楼头正有谁等了她不知多久。

是不是她也不知等了多久的情 人?

情 人?抑或仇人?

手中执着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笼。

灯光像蝴蝶安静地停止了飞舞,歇在离楼梯口不远的位置。

等她走上楼的时候,蝴蝶又动了。

从她披散如流瀑的长发间调皮地带着一份空灵的节奏翩翩滑向她光着的纤足。

足白似玉。

脚趾秀美似一颗颗刚剥去壳的水润荔枝。

XXX

月出现了,星出现了。

出现在高得发颤的深邃夜空。

三更已然过了。

大半的夜被臭泥一般踩进青石板之间的细缝里。

死巷即将获取第二次生命,重重复复的喧嚣与空寂。

"呼"地一声。

接着"砰"地一声。

血雾诡异地缭绕。

黑影已仰面跌在坚硬而冰冷的街心。

呼哧呼哧沉甸甸地粗重喘息着。

听不出他有多愤怒。

对于别人暴施拳脚的羞辱,他不做任何反抗。

却也似乎从心底深处就完完全全地不屑一顾。

惨白的嘴唇早已干裂了几条细口。

嘴角有一团淤青,还流了一丝血。

宫城雪的出手显然特别敏捷,出其不意而且野蛮,不分轻重毫不客气。

他对于黑影的受挫竟不还击而心生困惑。

鬼在忍么?

凭什么要忍?

鬼没理由忍,至少他这么认为。

风呼啸着刮进鬼脸上的伤痕,应该有很尖锐的痛楚发生,针扎一般的刺疼。

但鬼明显已麻木,或许就这样子简简单单地忘了疼痛。

也有可能鬼的感官本身已是死的。

鬼根本无法清晰地触摸疼痛的纤维。

"干什么?这样来博取我的让步?"

宫城雪走近他。

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几乎凝滞的速度令风也快要窒息。

宫城雪仍旧面无表情。

在他脸上,面无表情偏偏是最优雅的表情。

即使月光照上了他的脸,光亮也只有一半。

阴暗的呼吸总是无条件地埋葬了冷森森的白骨。

停下。

相距不足三尺。

听得见喘息。

听得见心跳。

听得见脚下的块块石板在默然为谁饮泣。

死亡的距离。

成功保持信仰的永远是其中一个。

鬼阴恻恻地冷笑了。

主人救了当年那个遍街行乞的孤儿。

孤儿长大后,知道养他如亲父的人已死去后,决定复仇。

死因明明白白,仇人清清楚楚,复仇只等时机成熟。

偏执的决定。

复仇的孤独,形同儿时无助的自己。

子非报父仇不可,为此沦为悲哀的鬼也无法改变复仇的信念。

本是简单的情感冲击,落下的后果却往往如此矛盾、沉重、无奈、执拗、痛苦、复杂。

人类都身不由主地忽略本性其实有多么浅白。

宫城雪逼视着他满含恶意的眼。

急不可耐地想听见他的说话以证实某一种恶性循环的观点。

没有令宫城雪大失所望,他近乎迟钝地撕开干巴巴黏在一起的嘴唇,嘻嘻冷笑着终于说了此生最明白的几句话:"让步?你无需为我让步,因为我突然愚不可及地想通了。复仇这种勾当,有时颠来倒去思考了一圈之后,就会想通的。"

他的声音像风一般脆弱。

他仿佛感觉不到对方的逼视,仿佛一个人在装满哀愁的时空里很久地自言自语。

应该听得出他笑意中潜藏的丝丝嘲讽。

绝非为了宫城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而是仅仅出于自己无意义的心理呻吟。

宫城雪的态度莫名其妙地缓和下来。

如同尖利的刀刃终于钝了。

宫城雪咄咄逼人的目光竟也随着态度变得疲惫不堪,甚至已毫无警惕。

宫城雪仍然没有移开目光。

黑影的脸在那样的目光凝注下,缓缓有什么残酷的物质融化了。

宫城雪道:"刚才你就已思考?"

黑影道:"是的,想通了,也许还因为你这一拳重重的冲击。"

宫城雪道:"你想通了,到底有哪里想通了?"

丝丝缕缕如白血病人皮肤上凸显的毛细血管般的血雾寂寞而安详地紧紧将黑影缠裹。

鬼低沉地在血雾中说:"想通了,该让步的还是我。"

宫城雪不禁暴露出一脸不解的迷惑表情:"令人难以相信,你会改变得如此泾渭分明。"

鬼的目光阴郁得像暮色下恋恋不舍的雨:"复仇这种事,就和爱情一样,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急是急不来的,越急越难成功。"

宫城雪默然听着,末了,他冷漠地勾动一边嘴角笑了笑。

白骨无不闪出冰一般寒彻灵魂的光。

肌肉却在下意识地微微颤抖。

他的耳边又传来鬼孤独的声音:"不管夫人是否真的心怀阴谋,三日后仇还是非报不可,最后期限一到,阴谋都会忽略不计。我算什么?为主子复仇,夫人的责任比我更沉重,也更理所当然。"

他看见鬼缓慢地从街心的石板地上站了起来。

他看见鬼的脚也受伤出血了。

他看见鬼的嘴角已结了一块血疤。

黑紫色的血疤。

鬼缓慢地转过身,背竟有些佝偻。

从背影看上去,鬼恍惚比谁都老。

"你不仅是一个孤独的鬼,"宫城雪咬牙恨恨地沉声道:"而且还是一个懦弱的鬼。"

不知为什么,宫城雪恨他的懦弱,就像从他的懦弱中也看到了自身的懦弱。

轿子"砰"地在不远处四分五裂地炸开了。

血雾里混合了另一种紫灰色的烟。

鬼缓慢地走进了重重迷 离的雾,却似恰好走出了那种刚产生的烟。

他本就一直很矛盾地存在于夜的烟雾深处。

一根竹竿"哗"地斜斜倒在宫城雪的脚前。

竿头悬着那颗小二的脑袋。

满脸的血也快干了。

但腥气却比刚才更浓,扑鼻而来,浑浊了宫城雪的思维。

宫城雪的双眼一亮,射出无比炽热的光。

他朝着鬼走去的方向怒吼:"你又骗了我一次,你又骗了夫人一次,你才是有阴谋的!"

突然深巷中又鬼使神差地呼啸起了阵阵阴寒的风。

发狂似的风刮散了丝丝缕缕的雾,鬼的黑影又模糊地出现了。

鬼停止了脚步。

影子依然说不出地衰老而疲惫。

却又僵硬而冰冷得似一根遍布裂纹的古老石柱。

宫城雪点了点头,奇怪地冷笑道:"你杀了这家客栈的小二,还杀过太多太多的人,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黑影漠然:"他撞上了我,挡了我的路,他就该死。"

宫城雪道:"那么我呢?"

黑影道:"你不同。"

宫城雪的表情又开始莫名地激动,直直逼视着黑影:"有什么不同?"

黑影回答得既从容也平淡:"你和我一样也是鬼,况且,我只配杀这些毫无反抗的贩夫走卒。"

只配。

宫城雪也只配喝一些肮脏下贱的小人血。

对于很多挡路的人,他们一样束手无策、莫敢奈何。

这就是鬼给宫城雪的最终答案。

残酷,现实,而且悲哀。

XXX

因为血液里的确还有着无法消灭的沉沉哀伤,鬼迈出的脚步已从诡异莫测逐渐变成了蹒跚无力。

鬼一点一点淡入血雾中的背影也逐渐彷徨而木然。

等鬼终于完全消融进茫茫血雾深处的时候,如同从空洞荒凉的另一个世界发出了一缕月光般的叹息。

雾气瑟缩着小心翼翼漫出了深巷,不残下半丝半毫的痕迹。

夜色没有了雾的迷 离反而显得更深沉。

深沉到几乎凝滞了空气的地步。

即便是重重黑暗降临,空气也需要及时畅通的。

空气才该是这个世界必不可缺的血液。

它支持着千千万万年各种生命的繁衍和跃动。

它也许和人体内流淌的血液一样,看似永不枯竭,其实产生的力量十分有限,甚至极易流失。

为什么往往最必不可缺的事物都极易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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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无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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