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寻找一整月的人终于有了眉目，宋星摇开始还学着宫奴弯腰驼背的样子快走，越走却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又走过一段距离，哪里还能忍住内心的急切，反正即将就要离宫，哪还管什么装模作样，干脆拎起窄襟迈着大步奔向里面。
到最后，她的身形快到生出一道残影，耳边的寒风灌进耳朵里也不感觉凉，只与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内外相和，好似敲打得极快的鼓点，不住催促着、鼓舞着她奔跑的节奏。
冲进卫子歌的寝殿外厅，厅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宫人侍奉，她知道他就在里面，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他身为上公子便要去栖梧宫应酬酒宴去了，他不会乱走，一定换好礼服在宫里休息偷闲。
深深缓了缓气，宋星摇还是下不定决心该选择哪种方式同卫子歌说，直截了当，还是找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搪塞？
她吃不准哪种方式会博得他的同意，脚下已不由自主地走近内阁的门旁，抬手推开。
卫子歌正凝眸沉思，忽听门被打开，敢如此不闻传报又不拘礼数冲进他内殿的恐怕全天下只有一人，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眼睛转到门口的功夫，已抬手覆在了药碗之上，想借此盖住苦冽的药味。
“公子！”
“星摇？”卫子歌一扫眼前气喘吁吁的人，眼中难掩欣喜，下意识想说“你来了”，立刻发觉不妥，他怎会知道她该来呢，他该吃惊才是。
语意一转，变成了问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穿着宫人的衣服？”
她怎么来了，她为什么来呢！
宋星摇站在那儿，想不出任何妥帖的说法，看着卫子歌眸若秋湖，泛着点点期待的光彩，心里要说的话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是华夫人发现了我的身份，特意安排我扮成宫奴的样子找你。”
酝酿了半晌，宋星摇先拣了后半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来答，卫子歌却误会成这是两个问题的答案。
想到她碰了钉子后竟跑来寻自己的庇护，卫子歌心头微热，觉得他似乎终于能看见她对着自己展露女儿姿态了，一个素来独立倔强的女子想躲在一个男子的羽翼之下，她对那男子的心，也是有些许依赖的吧！
捂住药碗的手不自觉一动，错出点缝隙，从中散出些微弱的苦来，卫子歌本想走上去，走到她身旁叙话，鼻中嗅到半凉的药汤难闻的气味，担心被她发现自己生病，又怕她厌烦这股味道，双肩微落，重新坐稳，再次盖住了碗口。
“华夫人宽厚慈善，很少为难宫人和我们这些晚辈，被她发现也不碍事，等我得空去趟芷芜宫拜谢过她就是。”
卫子歌另一只手指指对面的木椅，笑意很是浓郁，“既然被发现了，就呆在我宫里吧。父王那边我去解释，你不用再辛苦遮掩自己的身份了。”
听闻此话，宋星摇心里更是难受，唇瓣几开几合，硬是挤不出一个字眼来。
见她未动，神情落寞忧伤，卫子歌偏过头打量她，轻声问道：“星摇，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宋星摇眼底一酸，慢慢沁出些许湿润，又被她几下眨干，天际外已有鞭炮声响起，就要到他离开赴宴的时间了，再想见到卫子歌，恐怕要延迟到深更半夜，心里对自己发狠，犹豫再三，终于喏喏道：
“我要出宫，去武都。”
不知何处的炮仗炸得像天雷一般震耳，卫子歌手指一动，身子也一动，心跳却停了一拍。
武都有汤泉，他的弟弟正是在他的封地养伤。
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自己没有说过，父王不可能说，其他人更是不在宫内，唯一会透露给她的，只剩……
是他只顾着去想青灵剑和同心引的事了，却没有及时多想想她这次进宫的目的，华夫人既与她有着看似非同一般的关系，怎会不帮她了却心愿呢！
卫子歌被宋星摇近乎无声的低语震得心神大动，手心下的碗磕在桌面上，“咯噔”一声响，碗底的药汤晃荡着飞溅到上方，泼湿了他的掌心。
他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目光霎时黯沉下去，从宋星摇的脸上移开，漫无目的地定在随便什么地方，具体看着什么他并不在乎，只要看不见她眉眼之间的祈盼、紧张、急切就好。
宋星摇知道辜负了卫子歌好意，不敢乱动，也不敢多嘴，只寂寂无声地站在那，耳中噼里啪啦的炮声乱响，她的脑海之中也如群蝇飞舞，不一会功夫，竟有些耳鸣，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只剩胸膛的心脏、浑身的血脉无序地跳动。
“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也该去看他。”
卫子歌重新看向宋星摇，眼底有些冷漠，只是嘴角翘着浅淡的弧度，“既如此，我先送你出宫。”
不等她说话，又偏过头看向别处，淡淡道：“你要做好准备，星摇……”
卫子歌握紧另一只手努力调节自己的语气，却也只恢复半成的不舍，意味深长、又夹杂着抹警告，“你想见的人，未必愿意见你，也未必，还是你以为的那般模样。”
“好了！”他抬手向门那边一挥，“你出去等我吧，我先换件衣服。”
宋星摇一直不敢打断他，见卫子歌看似平静，却不愿看她、给她说话的机会，心里泛着别样的酸楚懊恼，看他的模样似有不耐烦，自己蠕动着喉咙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定定神向外走去，脚步沉重，挪动几下，拖拽得她的脚几乎要粘在地上。
卫子歌依旧不去看她，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她的方位，希望那个逐渐走到视线外的人影再慢一些，直到身形不见，他一直紧绷着的胳膊慢慢松懈，手掌从药碗上滑落。
正怅然之际，耳边却突然传来宋星摇折返而回的脚步，卫子歌难以置信地循声看去，宋星摇果然几步迈回到眼前，风一般端起那只剩了汤底的药碗，凑到鼻子下嗅了嗅，抖着眉问他：
“苦不苦？”
卫子歌来不及想清楚她要做什么，只下意识点头回答，“苦。”
宋星摇咽咽口水，眼睛一闭，仰头便喝尽剩余的小半碗药渣，“啊——”的一声撂下碗去，扁起嘴巴忍住反涌的苦嗝，“还真苦！”
“你……”
“我会回来的！”宋星摇望着卫子歌正色道，“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她看着卫子歌惊喜参半的神情，慢慢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时留下俏皮的打趣，“进了屋我就闻到了，公子，赶快养好病，我可喝不下太多药底子的！”
卫子歌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轻轻笑了笑，目光渐渐变得游离失焦，待他回过神准备起身更衣时，那笑在嘴边湮灭，眸底一抹狠厉悄然掠过。
我的病，药石可医，那么，你的也是吗？
他在心中问道。
武都距离颍京并不远，可一路行人潮涌，车马难过，宋星摇的心太急了，急得她恨不得胯下的马长了翅膀，能从空中飞跃，避开乌泱泱的人群，避开每一条弯路，就这么嗖地一下，就能载着她从这边落到那边。
马背颠簸，外边的风又疾又冷，她扯住斗篷小心护住怀里的冷栀花苗，今日是最后一天，虽然迟了些日子将花送给他，但总算没有耽搁到第二年。
风扑在脸上、手背上，擦出皲裂的红檩子，一路快马加鞭，冬阳灰淡无光，可能它独悬高空无人作伴，所以看不出新年该有的炽烈吧？
按照卫子歌给的指示，宋星摇进入武都策马向东而去，穿过重重街坊、铺肆，终于赶到僻静的汤泉行宫之外。
她跳下马，望着匾额默默祈祷，这次会见到他的，会的！
她亮出通行的腰牌跑进去，向着纵深处奔跑，跑得口干舌燥却满怀欣喜，行宫里没有太多侍奉的奴婢当值，寥寥几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飞奔而过的姑娘。
宋星摇跑到喘不上气来，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处，求了个面善的小宫奴打听过，又按他所指的方向跑去。
待她来到那处苑阁之外，房门虚掩，隐约中有人声透过缝隙传出，宋星摇有些紧张，一步一停挪到门边，那声虚弱的咳嗽正是她日夜期盼再见之人的音色。
她抿嘴想笑，推开门，不敢太用力，门“吱呀”着慢慢旋转，露出屋内的景象，并非只有卫子湛一人，他身旁还站着个姑娘，两人齐齐看向她。
宋星摇收回嘴边的笑痕，不是因为那位姑娘，她根本没有心思注意那人的长相，她的眼中只能看见卫子湛，她看着他，忽尔溢出无尽的悲伤。
她有些理解卫子歌的话了，他说，她该做好准备。
清傲冷峻的二公子坐在那，光映照着他的脸庞，而他的冠髻之下——
青丝三千缕，悉成华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