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枢、卫子歌同时一惊，脸色顿变。
卫枢扶在椅背上的手一下子攥紧成拳背到身后，心中焦躁万分，外表上却要保持镇定，需先问明前后因由才好发作，双眉紧蹙，连连摆手催促：
“快说清楚！”
姜内参颔首拜了拜，在心中短暂地措措辞，马上回道：
“王上，老奴送贺礼归来见婵桂宫外院起火，火势随风而起，逐渐猛烈。幸得附近宫人颇多，发现走水后立刻围上去扑救。老奴也跑上前想着去出一份力，却看见公主也在着火的地方营救，老奴想拉公主离开，但实在追不上公主的步子，一会功夫公主就钻进火中寻不见了。
老奴见有一个小宫婢也跟着跳进去寻找公主，喊了几个身体强健的宫人跟上去，又差人去喊云夫人，事关婵桂宫与公主安危，老奴不敢耽误，这才着急回来秉奏王上！”
卫枢只此一女，对其甚是喜爱，听闻姝儿也在火场中且情况不明，再忍耐不住焦急，也不等姜内参后半截话说完，大步一迈就要出门。
在场的另一人脸上闪过的担忧、慌张不比卫枢浅了多少，但他心中更挂念的却是另外一人，有她在，想必子姝不会有危险，可正是因为她也在，恰恰她才是最可能有危险的那个人。
念及此，卫子歌心神更加不宁，再一深想，万一她受到惊吓而幻术崩塌，面对前去的云夫人、父王，以及形形色色的宫人逼问、指点，岂非会孤立无援？
卫子歌嗓子发干，余光中父王的脚步已赶至门边，就要推门离去，忙起身拦住。
“父王！”
他还未整理出合适的托辞便脱口而出，见卫枢只头也不回地应了声，脚步没有停止的意思，也快走几步，“还是我去吧，父王！”
卫枢偏过脸看过来，又听卫子歌道：“儿臣脚程更快些，今日除夕，有公卿臣工、诰命女官进宫献贺，父王该稳居中宫主持大局。”
卫枢推门的手略一顿，眼中也有些迟疑，不等他多想清楚，卫子歌已先一步跨出书房的内阁快步向外赶出几步，留下一道仓促的背影。
深深呼吸几次，卫枢也慢慢平静下心跳，他对自己的长子一贯放心，由他去处理与自己处理并无什么区别。
门口灌进来的清风吹得发浑的头脑恢复几分冷静，他站在门边立了片刻，凉爽新鲜的空气钻进鼻子里，冷气下包裹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冽的气息，让卫枢暂时忘却了书案上堆积的军情、奏呈、政务。
他又缓缓吸了吸那丝凉气，心中虽还担忧姝儿，表情已完全松展开。正准备返回书房，目光一动，滑过脚边泥泞的鞋印上，不知为何眉间难以察觉地跳了跳。
但也只眨眼的瞬间，卫枢重新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盯着眼前弯腰静候的姜内参扫了一眼，吩咐道：“去准备些安神的羹汤，送到子姝那去。”
“是。”
视线里，姜内参弯腰离去，书房变得安静无声，卫枢阖上眼靠在椅背上养神，周围静悄悄的，他一动未动似已睡着，却不知为何，鬓两边悄然蹦出一道清晰可见的青筋。
宫苑殿宇的范围本就庞大，前后宫又分立南北两端，卫子歌出了书房，心中担心宋星摇的安危，脚下步子一刻不停，连路中遇到不明就里叩礼的宫人也少有的不加理睬，径直奔着婵桂宫而去。
他蹙着眉，思绪连同他的步履一般未歇。
方才听姜内参言及，是婵桂宫外院着火，外院当中除却枯木落叶，其余桌椅、山石皆为青石所雕，不会燃着。而外院又与寝宫有着不小的距离，眼下进了冬，冬季多刮朔风，风向为南，而宫宇坐北朝南正与风势相背，不出意外的话，并不会受到波及。
所以着火凶猛的位置，只局限在院中，母后故居的寝殿当无碍，心中飞快盘算到此，卫子歌松了口气。
不过冬季天干物燥，一旦起火，除非在刚燃起火星时便及时扑灭，否则火势沾染到木制的、易燃的物品必然越发凶猛，子姝与宋星摇两个女子慌乱下难免无措。
大概是被烧断的树枝或者地面枯叶燃出的火墙拦住去路，好在是屋外着火，不会被浓烟呛到，子姝她们两人也有些功夫在身，只要机灵些，想来无碍。
卫子歌如此盘算着，想出的本该是个令人放松的结论，他的面色倒一点不见放松，胸口中闷着气，继续快走赶路。
天上的阳光一会刺眼一会晦暗，阴晴不定，照得婵桂宫满地狼藉的院子忽明忽暗，火焰燎烤出的黑痕化成细风，在或跪、或站的人脚下席卷飘散。
正如卫子歌所推想的那般， 半个时辰前，外院墙角堆放的枯叶被飞来掉落的爆竹碎片引着生出火来，眨眼的功夫已蔓延半个院子。
姝儿同宋星摇两人摆好果品跨出殿门，正巧是火势才起之时，波及的范围虽然逐渐变大，但仍有足够的空隙容纳她们跳跃到对面安全的位置，这一点倒是与卫子歌猜测的完全不同，两个姑娘非但未曾吓到惊慌失措，反而镇定地想出对策。
姝儿立刻提裙呼喊宫人来救，那婵桂宫经年无人居住，但却受王上、两位夫人的重视自来保持洁净，就算年龄尚小的宫人不知它曾经的主人，也绝不敢怠慢半分，听到喊声纷纷扔掉手里的家伙什，提着水桶跑来灭火。
宋星摇手里没什么舀水的器皿，眼中瞥到树下未及清扫的积雪，毫无犹豫，摸出腰间的青灵剑蹬到树干上，挥剑直劈砍下一根枝杈来，握在手中向雪里刮扫几下，忙去扑打附近的火苗，跟着众人一齐救火。
姝儿随手拍拍裙裾上沾染的灰尘，忽然脸色变了变，低呼道：“不好了星摇，我的玉环掉在里面了！”
“大概掉在哪，我去帮……”
宋星摇话未说完，姝儿拎起自己繁重的礼袍冲进火中，宋星摇担心她出事，便也随后跑了进去，恰被路过的姜内参看见。
寻到玉环再跑出来，火势已灭了不少，只剩零星火光腾空后寂灭不见，浓烟翻滚，残留的热浪扑在两个姑娘脸上，留下灰突突的斑驳。
姝儿看着浑身烟熏火燎的礼袍，抽了抽更加烟熏火燎的脸蛋，扁扁嘴，“星摇，完蛋了，我将礼袍搞得这般狼狈，母妃知道了非骂我不可！”
宋星摇正想着出言安慰姝儿，却听宫外一声传报，华夫人领着一行宫婢匆匆踏进了院门。
“发生什么事了！”
姝儿两个站得偏僻些，华夫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眼前的情景之上，一时未发现她们，沿着地上留下的明显的烧痕急走几步，指了个宫人来问。
那宫人毕恭毕敬地答了，华夫人细察看过周围，也发现好在只是院落烧了些不打紧的杂物，泄口气，肩头微微一松，打发所有人尽快将烧过的灰烬收拾妥帖，待宫人重新忙碌起来，四下瞧去，这才看见树下有一张大花脸，露出洁白的牙冲着自己傻笑。
华夫人素日是个娴静宽和的性子，还未认出笑哈哈的人是谁，依旧招招手喊她们两个过来，等到姝儿欢欢喜喜地再跑近些，华夫人看到她身上华贵的宫袍，再细辨去，才认出那张花猫一样的脸是姝儿。
不觉眉梢见喜，扯了丝绢掩唇轻笑，一边伸手去挽姝儿到自己身边，打量着她身上不见受伤，温柔地去替她擦拭脸蛋。
“子姝，你怎么给自己染个黑脸儿？刚刚着火，有没有吓到你？”
趁着擦脸的功夫，姝儿亲昵地贴着华夫人，求她替自己向母妃说情儿，华夫人笑着听她撒娇，转头见另一个花着脸的小宫婢在旁静静站着，琢磨着定是一同去救火才熏得漆黑，心中感念她勇气可嘉，转了身，将手中的丝绢递过去，示意她也擦擦脸。
宋星摇犹豫着自己现在这身份是否有些不妥，对华夫人的示意又不敢不回应，伸出手悬在半空，是向前不是、向后不得。
姝儿正说到兴头上，欢欢喜喜地握住宋星摇的手腕向华夫人那一送，宽慰道：“华娘娘她最疼人了，星……咳，瑶儿，你只管放心地擦脸吧！”
两人的手指尖被触到一块，宋星摇没露出太特别的反应，只颔首接过帕巾转过身去擦拭脸蛋，华夫人一直笑吟吟的眸底却猝然一缩，连同指尖也跟着微微一抖。
她浅露惊讶、疑惑的目光定在宋星摇的身上凝滞，又被姝儿晃了晃胳膊打断，“华娘娘，二王兄与四王兄今年不回来了，可不可以让我去芷芜宫住几天躲躲风头？我怕母妃发火，万一生起气来将以后的课业翻倍，我、我、我……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乱说话！”
华夫人拍拍姝儿的嘴打断她，继而宠溺地笑起来，“你母妃怎么就像你想的那样吓人了！不过一件礼袍，等见了她我替你求情，她不会真得生你气的！”
“那感情好，子姝谢过华娘……”
感谢的话说到一半，宫外又是一声传报，吓得姝儿一缩脖子，偎在华夫人身后。
有道是心有所念必生回响，这次来的人，正是姝儿害怕惹恼的亲生母亲，云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