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长满了茂密的参天大树,树林里漆黑一片、异常静谧。朦胧的雾气缭绕在一望无际的望天树的枝叶上,凝聚成无数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树枝尖端上一颗滚圆的水球正贪婪地吮 吸着周围的雾气如欲 望般膨胀,直到把望天树那纤条细腰压得宛若垂柳般曲畅而下。
清风拂面,枝条好似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风铃,随着“叮——”地一阵空灵悦耳的乐声奏响,露珠随之起舞微微地颤动起来,它终于脱离了枝条的束缚,向着幽暗、幽暗的深渊坠落。那极具弹性的枝条陡然往上一弹,来回不停地抖动着,像是与露珠挥手致别。
水珠沿着既定的生命轨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柔枝嫩叶,从小小的缝隙间一掠而过,在光影交错中向着命运多舛的未来长驱 直入,直到周围化作一片虚无的宇宙……
“咚!”
——一声清脆悦耳的水滴声从黑暗的最深处传来,水滴仿佛融入了这片浩瀚宇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宛如白驹过隙的一瞬,又似亿万斯年的永恒,虚空中有了黑暗,黑暗中有了光。光开始时很小、很暗,只是宇宙深处一只若隐若现的微弱的烛萤,但它的出现却改变了整个凝固的时空。
慢慢地,它开始变大、变亮,仿佛水镜上泛起的一圈白色涟漪,不断向外围膨胀、扩张,直到那个倒映在水镜中的世界也随着光能的波动摇曳起来。
命运的齿轮蠢蠢欲动,水面升腾起一阵淡绿色的烟雾,在这几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盘旋、缭绕,像一团挥之不散的记忆……
那是个战乱频发、土匪横行、疾病肆虐的动荡年代。
在一片空旷荒凉的山坡上,近百名手握钢刀铁斧的男人已经与劫匪对峙了三天三夜,他们用生命垒起一道铜墙铁壁,将敌人去往村落的山间小路毅然截断。
猎豹一般的眼神炯炯地注视着劫匪,男人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仿佛要用目光将对方烧焦。他们参差不齐的身材缜密地围成一列,犹如一条屹立不倒的万里长城。
直到第四天的清晨,村民与劫匪终于拉响了决战的号角。
随着一阵冲锋的呐喊声响起,各种冷兵器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刺耳的声响,与人们愤怒的嘶叫和痛苦的呻 吟交织成一片奔涌的怒海狂涛,在这片广袤的荒野上翻滚、奔腾!
很快,周围的空气开始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殷红的血液像朝霞一般在大地铺展、蔓延开来。
这场惨烈的搏杀一直持续到正午,当声音完全平静下来时山头荒野之间已经尸首纵横、血流成河。源源不断的鲜血汇进山坡下的一条小溪里,把整条溪流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远远望去,像大地上长出的一根搏动的血脉。
这时,溪流里出现一团沥青般浓稠的液体,形态看上去像一滩液态的蛆虫,在水中缓缓地蠕动。
突然,它从本体分离出一小团黑色的流体,像一颗通体黑亮的气球似的缓缓上升、浮出水面。流体一暴露在空气中立即化作无数细长的黑色触须,弯弯曲曲地沿着溪水岸边的地面逆流而上。
很快,它们找到一具尸体,然后从具尸体微张的嘴里一头扎了进去。
尸体突兀的大眼睛猛然睁开,脸上僵硬的肌肉开始抽搐起来,像又复活了似的露出狰狞的表情。眼珠发出一阵幽幽的绿光,如同两颗通透的夜明珠。
黑色的虫子钻进骨碌碌的眼珠中来回蠕动,发出一阵怪异的“咕咕”声。但这具冰冷的躯体已经死去太久,似乎并不能令它们满意。于是,这些黑色生物又从死者的口中纷纷爬出来回到了溪流中……
村内,一场批斗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这是厄运之子,不能再将她留在这儿!”一名彪悍的妇女怒气冲冲地说道。
她的声音立即引来周围人的共鸣,声音的浪潮不断高涨,很快淹没了周围的一切。
被批斗的对象是一位怀抱婴儿跪坐在溪流旁的一片草地上的年轻女子。
她头发凌乱,双手发颤,将怀中的婴儿不断地攥紧、再攥紧,生怕被周围无数野兽般凶神恶煞的目光所吞噬。
人群聚集在年轻女子四周,她们清一色由女性组成,手中拿着木棍和锄头,眼睛像钉子般死死地钉在用粗布包裹着的婴儿身上,目光犀利如同一把把刀刃,几乎要捅破、刺穿怀中那名小小的“敌人”。
溪水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平放着一个不知作何用的大木盘,里边放置着一块婴儿用的红色小肚兜。
一位长发花白的八旬老妇人,手中杵着拐杖从人群中缓缓走出,颤巍巍地双膝跪地,跪在那女子的身旁,枯藤一般的老手抓起年轻妇女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像要把她从迷梦中摇醒。
老人颤抖着声音苦苦哀劝起来:
“萱儿啊,别再执迷不悟了,让她逐水而流自生自灭吧……你的执念只会害了孩子,还有你自己啊……”
这时,周围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这灾星留下来必定是个祸害,不仅是她,”人群中有人走上前来指了指年轻女子,扭头向着群众高声喊道,“我们全村人都会被她害死!”
“灾星!”
“灾星!”
“撵走她!”
……
缭绕的烟雾黯然失色,瞬间被漂白了一般褪去了幽冥怪异的色彩。慢慢地,白色开始弥散开来,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面对这群如野兽般癫狂的村民,这名叫萱儿的女人只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婴儿,默默承受着如雨点般密集的指责和唾骂,无动于衷地蜷缩在地上,凌乱的长发任凭冷风抚 弄,她目光呆滞、形如枯槁。
“长老的预言未必可信,单凭她临终前的一句‘厄运之子’,怎能认定我的孩子是灾星?”萱儿终于开口,此时她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她转过一直低垂的脑袋望向周围的群众,柔和凄美的脸庞却闪烁着一对无比坚韧的眼睛,她竭尽力气把声音提高了些,以便使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没错,孩子出生时手上是多了个镯子,可这又能说明什么?每个人的出生都无法选择,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奈何你们如此苦苦相逼?!”
“还想狡辩!你的孩子一出生,村里的家禽牲畜一夜皆亡,整个村子跟着就染了病,村民病的病、死的死,你敢扪心自问、对天起誓,你的孩子是无辜的?”
“没错,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即便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全村的亡灵又何辜?!”另一个人说。
萱儿咬紧牙关,努力支撑沉重的躯体,疲惫使她无力维持之前的音量,“如果你们始终坚持是我孩儿的责任,我只能选择接受,我们母女可以离开不牵连任何人,”她目光炯炯地看向人群,声音有些颤抖,“只是我一介女流之辈如何只身立足乱世,能否容我等夫君回来……”
“你还可以等你的夫君,那她呢?”那名长相彪悍的女人用秉持公道的口吻说,同时从人群中将一个手抱木盒的瘦弱孕妇领了出来,“她的夫君再也回不来了!”
“老马就是被她手中的孽障害死的!”有人伸张正义地高呼。
那位妇女突然跪倒在地,“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老马啊……我的夫君啊……你怎忍心抛下我和腹中的孩儿就这么走了,啊?我们一生行善积福,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遭人如此毒害,天理何容,天理何在啊,啊……”
看着这位干瘦如柴、嚎啕大哭的女人,萱儿那双清澈透亮眼睛湿润了,目光中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在慢慢软下来,泪水一滴一滴地涌了出来,在寒风中像初春清晨里晶莹的露珠。
但她的泪水并没有博得他人同情,反而给她带来变本加厉的呵责,在人们眼中,这名女人自私自利、愚昧而冥顽不化。
她们所说的老马,为了保护村子和前来侵犯的土匪搏斗,手脚被活活砍断,昨晚从战场上抬回来时已经精神错乱,垂死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不治身亡,遗体火化后有人惊奇地发现,骨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刨开一看:两颗眼珠子却冤魂不散地“活”了下来!
人们看着这对栩栩如生的眼睛,冥冥中仿佛看到了一种诅咒,一种被噩梦、死神缠绕的咒念和怨恨。于是,恐怖思 潮在人群中疯狂席卷,村民们知道,如果在这场灾难中不做些什么,任其恶化,所有人都无法幸免。
众人咒骂着用手一把抓住萱儿的肩膀往旁边用力地推搡起来,萱儿柔弱的身躯猛地倾斜了一下,像狂风中苦苦支撑却早已摇摇欲坠的树干。
她像被催眠了一般无神地看向那个哭喊着的瘦骨嶙峋的孕妇,站在旁边的一个人取过孕妇手中的盒子,在萱儿的面前“砰”地发出一声恫吓,炮声似的把目光空洞的她从催眠中惊醒过来。
白色的骨灰上赫然地摆放着两只绿色的眼球,看起来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像刚才活 体上摘取下来的标本。
“睁大眼睛看看,这眼珠子的颜色是不是像极了你孩子手中的镯子?你的孩子留在这世上一天,因她而死的人就永远死不瞑目,他们的冤魂化成厉鬼,永远不会放过你、放过你的孩子!”
众人一片哗然,看着如此阴森怪诞的景象,那些胆小的村民惊讶地用手捂住嘴,眼神中像看到鬼魅一般充满了惧意。而当恐惧也像潮水一般消失后,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愤怒。
“你还不承认!看看昔日和美平静的村子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模样?!”有人走到萱儿的身旁,仍不解恨地又猛推对方,带着哭腔指责道,“村里所有男人都在和土匪拼命,三天三夜了,没有一个人回来,难道非得让这灾星克死全村人你才甘心?你还我夫君!还我孩儿!”
刚刚平息些许的声讨再次像浪涛似的涌起:
“法老活了一百多岁,她的预言从未出错……”
“你若不肯放弃,我们也不逼你,好歹邻居一场,带着孩子走吧……”
“我们有儿有女,怎能被这个孽畜害死……”
“即便放不下孩子,也不能害了所有人啊……”
“那些土匪也一定是这妖孽招来的,留她在这儿,土匪迟早要打进来……”
“有多远滚多远,别再祸害我们……”
“滚,永远都别回来了,记住:永远……”
“你这不得好死的女人,为自己的孩子陪葬去吧……”
烟雾缓缓飘下,在水面上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一阵阵耀眼的艳红在雾气中渲染、闪烁起来,像包裹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突然,红色像风暴般迅速扩张,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焰,把周围的一切都吞没在火的海洋!
“啊——”
硝烟弥漫中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
“快逃啊,土匪打进来啦……”
人群如密密麻麻的蚁群,开始朝四面八方仓皇逃跑。
平静的水面被映成无边的血红,呈现出一片模糊、杂乱的影像。一瞬间,哭嚎声、尖叫声、呐喊声、呻 吟声,以及“噼里啪啦”的火焰声在村落中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阴森恐怖的断魂曲。
村民们一个接着一个沦为土匪的刀下亡魂,血液在刀光剑影中肆意飞溅,在火光烈焰的映照下像一朵朵怒放的妖艳的玫瑰。
其中的一部分年轻妇女则被连捆带绑地拖上马车,一旦有人试图反抗则立即招来粗暴的毒打,有的甚至没来得及哭喊求饶,“咔嚓”一声被那些暴徒削下了脑袋……屠场上身首异处的惨象随处可见,一只只圆滚滚的头颅就像屠夫们随手丢弃的烂西瓜流着鲜红的汁液。
慌乱中,萱儿抱着孩子拼命地往不远处的溪流奔跑,身后突然闪起一道金属的寒光,随着刺耳的挥剑声“呼”地响起,血液在她的后背如红色的泉水般喷涌,她应声倒在地上,逐渐晕厥了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灼热的疼痛使她从模糊的意识中苏醒过来。她匍匐着身躯奋力往溪水旁爬行,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她用带血的双手努力将怀中的婴儿放进木盆中。
孩子仍睡得那么安稳,仿佛与这个冰冷而黑暗的世界毫无相干的第三人。
萱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个装载着希望的小舟缓缓推入溪流。木盆轻轻荡漾,沿着小溪徐徐流去,越漂越远,直到消失在目力所及的边际。
火光在渐渐变暗,光影交错的朦胧景象随着房屋的坍塌声一同没入黑暗中化为虚无。
孩子,对不起,我生下了你,却没能护你周全……
孩子,原谅我,没有尽到一位母亲应尽的责任……
要连同母亲那份一起活下去啊!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