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话题，原来的欢快气氛被淡淡的惆怅取代。“老汉跟那个婆娘成亲之前只见过两面，当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看那婆娘长得虎背熊腰没有半点女人味道，还觉得自己吃亏了。成亲之后婆娘手脚勤快，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只不过老汉以前心里还有别的女子，没能跟喜欢的人成亲是一块心病。那时候常常借酒消愁，又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经常夜不归家。婆娘常因为这事跟我吵架。”
“有一次吵架我说了狠话，婆娘一怒之下往我脸上打了一拳，两颗牙齿就这样打掉了。我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在外面混了六年，终于把这口气咽下去，这才回了家。回去了才知道婆娘已经过世半年了。听邻居说那婆娘临终之前还念着我的名字，说她后悔当年打了那一拳。那婆娘身子凉了眼睛都没有闭上，他们说那是婆娘在等我回去。”
老王脱下自己的衣服清洗了一下，又当作汗巾给自己擦了一把脸：“其实当年离家第二天我就后悔了，可是那时候还年轻，硬是憋着那口气跟自己过不去。要是及时回去认个错，后来我俩也不会过得这么累。如果有机会赶在她临终前回去认个错，就算再打掉两颗牙也值了。”大概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老王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看起来像是苦笑，“看来要等老汉死了，才有机会到下面跟她认错。”
老王一边给长风擦背一边说：“人年轻的时候老是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等活够了岁数，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人却已经不在了。小伙子，听老汉一句，跟你媳妇认个错，这事情就过去了，没必要越吵越凶，搞不好耽误自己半辈子。”
老王望向远处凝望青山的琉璃嘿嘿一笑，“你这媳妇可是真心疼你，把你脑袋打疼了，回来又是给你垫枕头，又是给你上伤药。就跟我婆娘当年一样，每次把我打疼了就默不作声煮个鸡蛋帮我热敷。虽然每次都板着一张脸，可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
长风若有所思地望向琉璃那边，刚好跟琉璃的眼神对上了。他心里蓦地一慌，故意别过脸去，冷哼一声。这一幕被琉璃看在眼里，露出一个苦笑。
两年前她还钟情于长风，当时若是两人有这样的相处机会，琉璃的心境可能会完全不一样，想必真会像九妹对三京那样无怨无悔。现在的琉璃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捕快，长风就是一个犯人。她不过是押着长风抵达某个地方，不太情愿地执行一个由三京交代的任务。
连日里赶路的疲累，跟长风的拌嘴，提防他随时逃跑，这一切都快速消耗着对长风已经不多的好感。现在琉璃面对长风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也让她再一次确信，当年的少女情动真的就是一场幻觉。
下山历练以来，她亲眼见过不少夫妻形同陌路。那些夫妻本来感情很好，在平淡的柴米油盐消磨下，感情先是变味，再是变质，甚至最后变成仇人。原来当爱情的幻觉消亡之后，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考验才开始。没有了爱情的遮掩，双方的缺点都暴露无遗。
如果在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的相处中还能安然度日，这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吧？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太没意思了。何必要迁就另一个人，自由自在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更好？
这一年琉璃二十岁，正是青春大好的年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体验过爱情，却已经对爱情失望——又或者，她认为自己已经破除了爱情的幻相，完成许多人需要花费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才能悟透的人生功课。
斜阳已尽，一抹红晕落在河面上，晚风里吹来盛夏浓浓的水汽味道。琉璃不由得想起从前的一些光景。那时候她和弟弟琉墨还没有拜入玄武门，两人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在夏天的傍晚，他们闻到的也是这样的味道。
这些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样一件事，不知道现在的琉璃会否成为一个渔夫的妻子，穿着简朴的衣服在闹市里大声叫卖，身上永远带着无法洗净的鱼腥味道。琉墨大概也会成为一个沉默的渔夫，被阳光晒得黝黑，每当他将鱼篓交给琉璃，或者看见客人买走自己打回来的鱼，就会露出微微的憨笑。
已经十多天过去，不知道琉墨现在怎样了。想起失踪多时的弟弟，琉璃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小伙子，你别游这么远，老汉不会游泳，没办法把你拉回来。喂，快回来！”那边传来老王焦急的声音。
琉璃感到心情瞬间变坏，她皱起眉头，向长风所在方向飞奔过去。到了河岸边，琉璃高高跃起，悬停在半空。看见手脚被绑的长风像鱼儿一样，灵活地在河水里扭动窜游。
琉璃扎进河水中，默念五行水诀，让自己在水中快速疾行。没几下功夫琉璃就追上了长风，抓住他箭伤尚未完全愈合的右臂用力一甩，长风整个人被抛到半空中。琉璃冲天而起，对着身在半空的长风一脚踢去。这一脚正中长风的小腹，劲力刚猛，长风被大力击中往河岸上疾飞而去，砸落在地上还翻了几圈才停下来。
躺在地上的长风痛得眉头紧皱，“臭女人……”话还没有说出口，琉璃从天而降，一记膝跪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在长风的肚子上，硬生生把长风的声音截停。
长风痛得说不出话，弓着腰，蜷缩起来的身子像一只煮熟的虾。过了片刻，他似乎终于忍不住，将刚刚喝进肚子里的水吐了出来。脸色苍白，一副大病一场的样子。
“很好玩吗？继续逃跑呀！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给我添乱！”琉璃擦去脸上滑落的水珠，气愤大骂，“实话告诉你长风，我弟弟琉墨失踪了，我本来急着要去找他，但受三京所托不得不将这事情延后处理。到这个时候了你干吗还要逞强，不让我和三京安心？你想去见三京，难道我就不想见琉墨？为什么你就不肯配合我，让我早日脱身？”
老王还是第一次见琉璃发火的样子，几番欲言又止，见长风痛苦的样子于心不忍，硬着头皮上前低声说：“姑娘，你错怪小哥了。”
老王往地上一指，只见长风身旁有一条两只手掌宽的大鱼在蹦跳。“刚才我告诉他这里的桂鱼味道鲜美，要是能抓住一条尝尝鲜就好，老汉我烤鱼烤肉的功夫绝对一流，酒楼大厨都比不上。我这样说完，刚好就有一条大桂鱼游过，我才刚刚指给他看，他就钻水里逮鱼去了。他这不是把鱼捞上来了嘛，并不是想着逃跑。姑娘你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体。”
老王说完这些话，走过去扶着长风坐起来，又解下衣服将那活蹦乱跳的大桂鱼包起来。“你们等着，老汉我去捡些木柴回来给你们烤鱼吃。”老王走出了几步，又偷偷回头望向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生怕他们又吵架。见他们两人沉默对峙，这才轻轻叹气走开。
“我……对不起。”琉璃红着脸向长风道歉，“对不起”这几个字声音很低，艰难地穿过晚风，落到长风耳朵里。
长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但脸上的郁闷和敌意也消退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对琉璃的性格了解了几分，她肯主动道歉已经很难得；另一方面也因为同病相怜，他不忍责怪琉璃——之前长风还不知道琉墨失踪的事。
长风撇撇嘴巴说：“风爷以人品发誓，这一路上不会再逃走，这下子你可以放心吧。”
琉璃难得露出轻松的笑容，对着长风轻轻点头，这算是这一程来他们第一次达成和解。琉璃轻声念出法诀，捆住长风手脚的缚妖绳像会飞的长蛇一样窜回琉璃的手中。
长风轻抚着肚子，皱着眉头，“你下手可真够狠，真把风爷往死里打。要不是风爷天生命硬身子又结实，光你刚才那两下子真能要人命。”
琉璃不好意思地耸肩吐舌，“抱歉，气在头上，收不住。”
长风翻了一记白眼，举起被琉璃抓痛的右手，大模大样地说：“扶风爷一把如何？”
琉璃刚要上前，脚步蓦然定住，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河面上，眼睛先是圆睁，接着眼皮颤动。长风起初以为琉璃情绪反复，又跟他闹脾气，可抬头看向琉璃，见她神色有异，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于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远处河面上已经不见残阳余晖，幽暗的河水上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