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清晨。
我起床走出房间的时候,哥正好从厨房端出了早餐,我发现哥的眼圈黑得跟熊猫眼似的。
哥问我:“小龙,你昨晚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打着哈欠,说:“不记得了,昨晚我应该很早就睡着了。”
“真的?”哥弯下腰,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一双熊猫眼直直地对视着我,目光中透出几分质疑,“你该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有些猝不及防,赶紧转移目光,故作淡定地说,“你平时打呼噜的时候我老睡不好,难得昨晚那么安静,我当然得抓紧时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说谎也不打草稿,也不到镜子前瞧瞧自个儿的熊猫眼,这叫睡得好?”
“哥,你能一口吃成胖子吗?”
“啥?”
“这长年累月造成的伤害,哪能一觉就全缓过来的?”我不以为然地说着,然后朝哥做了个鬼脸,转身离去,“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刷牙去!”
“口才不错啊,还学会狡辩了哈!那行,今晚我就搬到另一间房去,免得打扰咱家小龙王的春秋美梦。”
“那我也跟你过去睡,嘿嘿!”我嘻皮笑脸地别过头答道。
“你一个人睡不是挺好的吗?”哥坐在桌旁随手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马铃薯,麻利地剥起皮来,带着几分打趣的口吻说,“这样就没人打扰你了。”
“我才不要一个人睡觉呢!”
“为什么?”哥不解地问。
我想了想,说:“没人陪我说话。”
“都睡觉了,还说什么话。”哥嗤之以鼻,朝我白了一下眼。
“那——”我又略加思索,说,“我得自己下床关灯!”
“我走了,你换下铺睡不就得了,关灯算啥子理由,又不费事。”
“可我就是不喜欢睡下铺嘛!”我实在编不出更好的理由。
“不是因为一个人睡觉觉着害怕?我记得你以前晚上上厕所都得有人陪呢!还一个劲儿地抓着我的手说,窗外有个大鬼脸,一直盯着你看!哦,肯定跟你刚才扮的鬼脸一模一样,哈哈哈!”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哥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干啥?真是不想理你了!”
“那你的意思是一个人睡觉也不害怕喽?”
刷完牙,我把牙刷和杯子往墙上的架子一放,走进屋子义正言辞地宣布:“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怕,分房就分房,哼!”
说着,我拿起哥为我剥好的马铃薯往嘴里一塞就跑了出去。
哥哥向我喊了一声:“哎,去哪儿啊?今天可是周六!”
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了大榕树下——第一名!
等所有人陆续来齐之后,我们的整个采摘队伍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涌上夹石山。
“小龙,往外一点,加油,再高一点点,那松果绝对有二两以上!”大伙儿在下边不停地指挥着。
我在一颗大松树上像猴子似的表演着“绝技”,身子趴在其中一棵大松树上,两腿紧紧地夹着树干。
那枝干不大,却很有弹性,一上一下跟跷跷板似的晃动着。
还好我身子轻,要是换他们任何人上来,指不定就掉下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用力地往外伸长、再伸长......
“抓住了!”有人紧张地说,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情。
我用力一扯,把那个大松果猛地摘了下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儿还在“噗通、噗通”地跳,之前是因为紧张,现在却是兴奋和满满的喜悦了!
这时,大树下一片静悄悄的,跟没了人似的,而期待的欢呼声并没有出现。
我奇怪地往下一看——哥哥竟站在了下边!
和平时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他正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看着我,手里还拽着什么东西。
我想,哥肯定是被我的本领给吓到了,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在做梦一样!
我立即爬了下来,把大松果伸到他的面前,开心地大声说:“哥,你看,大家都采不到的松果我......”
“啪”!一个耳光闪电般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感到脸颊一阵发麻,大声质问:“哥,你为什么打我?!”
难道是因为之前我向哥提出了要手表的无理要求,还是因为昨晚睡觉的时候吵到了哥,或者是自己没把会爬树的事儿告诉他?
但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有这个特殊才能,我只是想把事儿做成了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我想跟他说,我也算得上一个能为自己的梦想拼搏的男子汉了!
我并不是刻意要隐瞒任何人。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哥哥生气,但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却是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真叫我恶心!以后不许再采松果!”
这时,我感到脸颊开始变得热热的,然后像一团火辣的烈焰燃烧起来,向着全身蔓延!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砰砰”地跳得飞快,这一次不是兴奋,是被什么尖锐而冰冷的东西狠狠刺穿后的抽搐,整个躯体在冰火交融中传来阵阵灼痛!
“哥,为什么……”我强忍着泪水,试着努力压制内心的委屈和愤怒,但还是变成了嘶声力竭的怒吼,“你又不给我买手表!”
我把松果往地上猛地一扔,使出全身力气朝山下疾驰。
哥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自然也不会理解我的梦想!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从来都温柔善良的哥哥,竟会为了这种事——我没有做错的事情,出手打我?!
为什么从来都对我那么好、对我那么体贴的哥哥,竟会说出那么狠心的话来伤害我?!
我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布满白色鹅卵石的蜻蜓谷,脚下一滑,在溪水旁狠狠地摔了一跤。
过了好半天,我才慢慢从地上吃力地爬了起来,双腿软软的却再也迈不动了。
于是,我伸出双手一把撑在身旁的一块巨大而光滑的岩石上低头喘息着。
这时,我只觉两眼昏花,混身乏力,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张开嘴巴使劲儿地喘着粗气。
突然,一道红色的液体从大石块上慢慢地爬了下来。
我机械地把目光沿着它爬行的反方向慢慢往上看,发现液体是从自己的手掌处流出来的。
鹅卵石中通常夹杂着一些锋利的小石块,走在溪水旁湿漉漉的鹅卵石上很容易打滑摔伤。
此时的血还在往下流淌,最后停在了石头底部刻着的一个“龙”字的地方,渐渐在那儿汇成一颗晶莹、红润的珠子。
哦,对了,记得上次受伤还是几个月前和哥哥来这儿打鱼的时候,这字就是当时自己刻上去的。
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悲伤像旁边的泉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涌出,本以为不会到来的泪水却像雨点般从眼眶中滑落,然后“哗哗”地变成了磅礴大雨。
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哥哥为我疗伤止血的温馨的画面就这么在模糊的泪眼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等呼吸顺畅些后,我抽泣着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慢悠悠地走到一处长满蕨类植物的地方。
这种植物是村里每家每户都拿来当柴火烧的,山上到处都有,它的嫩叶可以做止血的膏药,而且效果很好。
我学着哥哥当时的样子,抓起一大把嫩绿的叶子塞进嘴里,然后不停地咀嚼起来,一股苦涩的青草味儿瞬间在口中散开,我感到有些恶心,然后喉咙一阵发呕,正要把它吐掉。
但回头一想:再苦能有心里苦,就像这伤口,再疼能有心里疼?
我突然又想起,哥哥当时是不是也想把它吐掉,但是……唉,算了!
我皱着眉头把叶子嚼烂,把它往伤口抹了上去,一阵刺痛立即从手上传来,感觉比上次疼多了!
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在山谷的大石块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此时已值傍晚时分,我缓缓直起身,发现伤口已经止血,只是还在隐隐发痛。
血红的太阳落到山头的一角,只留下一小块残缺不堪的圆弧。
远处树丛里传来的鹧鸪啼鸣和潺潺的流水声把周围衬托得更加静谧了。
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影,没有温情,只有渐渐没入昏暗的山岭,以及孤寂凄冷的蜻蜓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