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下）
猴王左手托腮，坦坦荡荡地望着眼前那张，精美绝伦的俏脸，右手拍了拍桌上的马头琴，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也有同感，若是少了宋姑娘这个知音，我那些陈词滥调，也不知该唱给谁听了。至于这把马头琴嘛，以后怕只能搁在墙角吃灰了”。宋可儿闻言怔了片刻，眸底闪过一抹欣喜，嘴角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却又故作平静的说道，“能被公子引为知音，可儿荣幸之至”。话音未落，那青铜茶壶中水沸声响起，宋可儿顺势提起茶壶，给两个茶盏依次倒上茶水，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柔声说道，“山中别无它物，只有粗茶二钱，外加山泉一壶以奉客，还请公子品鉴”。
猴王端起茶盏放在唇边闻了闻，随即轻啜一口，由衷地夸道，“茶香四溢，犹如清风拂面。茶水入口，清甜润喉、绵软回甘，茶韵悠长、余味无穷，此茶堪比琼浆玉液，多谢姑娘款待”。宋可儿捧起茶杯象征性的抿了口，温文尔雅的说道，“今夜邀公子前来，除了品茗外，确有一事要与公子相商。适才问起公子日后的打算，也是为此事而问”。“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然只是为了谈公事，这妹子也太不解风情了吧，端的是扫兴至极”，猴王心中暗道一句，性致顿时减了大半，脸上笑容不变，只是敷衍着说了句，“愿闻其详”。
宋可儿给猴王的茶盏中添了些茶水，将茶壶放在瓦片上，方才不徐不疾的开口说道，“不瞒公子，家师鬼谷子在重返天庭前，曾特地嘱咐过，他说我与师弟皆是身负仙缘之人，让我等留在山中安心修炼即可，自有成仙之日”。“这话我倒是听徐兄提起过，莫非鬼谷子前辈所说的仙缘，便是这炉紫灵丹嘛”，猴王心不在焉的把玩着手中茶盏，性致缺缺地随声附和道。宋可儿微微摇了摇头，双瞳剪水的美眸直勾勾地盯着猴王，轻启朱唇幽幽地说道，“所谓仙缘非是指外物，而是指人。家师的意思是，让我和师弟留在山中守时待变，只要等来有缘之人，以后自有成仙之日”。
“既然留在山中守株待兔即可，那徐兄又何必大费周章的跑到东海，去寻什么仙草啊”，猴王有些疑惑地问了句。宋可儿叹了口气说道，“家师走后，师弟也曾陪我在山中苦修多年，奈何此地灵气枯竭，我二人修为也再难有寸进。不瞒公子，我与师弟的阳寿，如今只剩下三十余载了，师弟去东海寻访仙山，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啊”。猴王微微颔首，笑着打趣道，“姑娘与我说这些，莫不是认定，区区不才便是鬼谷子前辈口中说的，那位有缘之人嘛”。“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至于公子是不是有缘人，可儿也不知道”，宋可儿眸中波光流转，一本正经地答道，“只是家师临走前，在鬼谷洞中留下一道机缘，只说能取此机缘者，便是有缘之人。不知公子明日取了仙丹后，可愿去鬼谷洞中一探究竟否”。
“即是前辈留下的机缘，姑娘何不自取之”，“家师在机缘上留了道禁制，非有缘人不可破之”，“若我破不开禁制，会有什么危险嘛”，“公子多虑了，只要你不把机缘私自带出鬼谷洞，自不会有事”。“可若这有缘之人，根本就不是‘人’呢，比如胡仙姑这般的”，猴王将茶盏举在唇边，意味深长地望着宋可儿，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若能破开家师所留禁制，莫说是胡仙姑这般的，便是孤魂野鬼，也可做这有缘之人”，宋可儿眼中古井不波，神态自若地回道。“既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不输房子不输地的，管它有枣没枣的，先打三杆子再说呗”，猴王爽朗地笑了笑，一口饮尽盏中茶水，将茶盏“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宋可儿闻言不禁莞尔一笑，用素手提起茶壶，替猴王续了些茶水，随着一道水线落入茶盏，她举重若轻的说道，“家师还说了，谁若能破开他留下的禁制，便是本门的新任门主。凡鬼谷一脉，皆要唯其马首是瞻呢”。“哦，竟还有此等事。那敢问宋姑娘，若我明日破了禁制，做了新任门主，在这云梦山中，我说话能算数嘛”，猴王嘴角含笑，似是意有所指。“新任门主说的话，鬼谷一脉自当俯首听命。当然，伤天害理之事除外”，宋可儿一本正经的答道。“若是这新任门主，执意要娶可儿姑娘为妻呢，这总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吧”，猴王目光灼灼地直视宋可儿的双眼，嘴角挂着人畜无害的浅笑。
宋可儿闻言黛眉微蹙，双颊不自觉泛起两团红晕，心中好似小鹿乱撞，怔了片刻方才敛住心神，故作平静地说道，“公子此话，怕是有些轻浮了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适才话语虽轻浮了些，但逐字逐句，皆是真情实意、发自肺腑，还望姑娘见谅”，猴王敛起笑容，郑重其事地朝宋可儿拱拱手，言辞恳切地说道，“一想到明日便要离别，有些话堵在心头，实在是不吐不快。可儿，有些事于你而言是仙缘，于我而言则是姻缘，我不在乎鬼谷子前辈所留的机缘，也不在乎什么鬼谷一脉的门主，此时此刻，我在乎的唯你一人而已”。
猴王那声“可儿”甫一出口，宋可儿握着茶盏的手便微微一颤，只觉得浑身仿佛过电似的，只因自她降生后，除了死于兵祸的双亲外，也只有师父一人唤过她“可儿”。一时间，宋可儿脑中思绪翻飞、心底五味杂陈，原本盈盈秋水的美眸中，凭空多了一丝迷茫，几度开口欲言，可每当与猴王四目相交之时，却又不知该到底该说些什么。宋可儿眼中波光流传不断，贝齿轻咬朱唇，沉吟半晌后，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说道，“公子的心意，可儿明白了。只是可儿也想知道，若真如公子所言，此时此刻，你在乎的唯我一人而已，那位胡仙姑，还有临淄城内的慕容姑娘，这二人在公子心中，又该置于何地呢”。
面对这道突如其来的送命题，猴王则是显得异常沉着冷静，堂堂齐天大圣又怎么可能只在一棵树上吊死，管他是什么魑魅魍魉、狼虫虎豹，只要你貌美如花、身材姣好、技术过硬，美猴王保证用手中铁棒，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猴王转了转眼珠，捧起茶盏轻啜一口，不徐不疾地侃侃而谈道，“南州俗世中有一先生曾曰，‘天下无心外之物’。一日，这位先生与友人同游南镇，那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答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天下无心外之物嘛...”，宋可儿小声嗫嚅一句，冥冥之中心底似有所悟，一时间却也理不清头绪，只得满面狐疑地看向猴王，有些急切的问道，“公子所言，到底是何意”。“可儿，你还不明白嘛，你便如这深山中自开自落的花树。我未见汝时，汝与我心同归于寂”，说道此处，猴王故意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宋可儿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停留了数个呼吸后，方才缓缓开口说道，“我来看汝时，汝之殊色一时明白起来，便可知，汝不在我的心外了”。“这...只是...”，宋可儿瞠目结舌的望着猴王，晶莹剔透的美眸中泛着点点秋波，竟是多了一丝妩媚与娇嗔。
“只是，此心既能容下天地万物，自然也容得下万紫千红。有些事儿，我从未想过隐瞒，纵使可儿你不问，我也会主动告诉你的”，猴王长吁一口气，举重若轻地感慨道，“常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能对可儿表明心迹，我此行已是无憾。夜深了，告辞”。说罢，猴王起身朝着宋可儿深深一揖，将桌上的马头琴抄入怀中，迈步便走，宋可儿暗自叹了口气，眼中似有几分不舍，却只是还了个道揖，起身将猴王送出门外，怔怔地盯着夜色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发楞。
关于猴王在临淄城的那些风流韵事，宋可儿从徐福那里也听了不少，以前只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曾想过有一日，自己竟会在不知不觉间，落入那人的网中，待到发觉时，一颗道心，早已是风雨飘摇、狂澜既倒了。正恍惚间，猴王那低沉沙哑的嗓音，竟直直飘入宋可儿耳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宋可儿闻言，只觉得心底猛地漏跳了半拍，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眼时，已是不见了猴王的身影，只剩下山风簌簌作响，外加头顶一轮弯月如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