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夜小四大笑一声,坐起来,看着影子。
“你倒是少有如此的豁达。”
影子摇了摇头,沉沉地说:
“不是豁达,是执念。”
他侧头看着夜小四,忍着心口的抽痛,攥紧拳头,缓缓地说道:
“那年送你离开千寻山庄之后,我一度失去了对你的感知。直到有一夜,我突然被心痛疼醒。才想明白,京城那一夜,我追杀涟漪,遇上了你,你滴在我掌心的一滴血,破开了我的封印。后来啊,我一路追随你的气息,从越国京城,到西地潜诏原,再到贺州城,再到凌国。天命使然,我总是慢了一步。后来凌国太子大婚当夜,你的气息全无。人们都说那个才绝无双的国士夜小四死了,我却不信。越国淑妃虽然与你有九分神似,但终究不是你。直到……京城馄饨摊,出云山下,兵部门前。之后,南地蓉州城,虞泠团。我曾一度忍不住想要冲到你面前,直到,浔州城外白血卫,我终于忍不住了。带你回千寻,明知与我而言是一场劫难,我却愿意陪你豪赌一场。谁知,险些……伤了你。”
夜小四垂下头,唇角噙着笑,饮着酒。
“多年压抑的恨,终于熬不过爱了。”
夜小四将酒坛递到影子手边:
“行啦,想哭就哭出来嘛,我又不会嘲笑你。你啊,总是在夜晚卸下铠甲,缩在角落脆弱的哭成狗。越逞强,话就越多。”
影子接过酒坛,仰头,倒进自己嘴里,抬手抹了一把,看向了夜小四:
“你呢,你心里可还有我?”
夜小四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影子放下酒坛,也没在追问。
“鸿儿,这世上或许真的有一见钟情,有突如其来的爱。也有汹涌而来,压山倒海的恨。但,爱不是说消失就能消失的,也不是说不爱就能不爱了的。对吗?”
影子抬起头,木然黯淡的双眸精准地对上了夜小四灵狐一般闪光的双眼。
夜小四一愣,感受到了影子目光的压迫,轻轻一笑:
“你我都善于隐藏最真实的想法,何必追问,明知道在我这里讨不到任何好处,明知道我现在随便扔出来点儿什么都是挖你的旧伤,你倒是很坚强啊?”
影子突然一声轻笑:
“鸿儿果然懂我。”
夜小四叹息一声,看着面前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的影子:
“何必这么执着。”
影子抓起酒坛,仰头就灌,将一坛好酒淋在他自己头上,脸上,口中。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湿着整张脸,看着夜小四:
“你这么牙尖嘴利的伤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习惯的。现在的我活下去的意义很简单,我不说,你也懂得。至于慕容浩,我不羡慕也不嫉妒。你对我曾经的所有伤害,我都释怀了,所有仇恨,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还在,你好好的,能让我感知得到你好好的,就足够了。你爱不爱我,我不奢望。”
“漂亮。”
夜小四突然就给影子鼓起了掌。
影子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酒坛的坛口:
“我岂是恩将仇报之人,欠他的,拿命护你便是了,总好过给别人当狗。”
“这话不对。”
夜小四一把抢过他的酒坛,将另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
“狗怎么了?狗招你惹你了?我他妈没给你当过狗吗?”
影子将嘴里被塞的鸡腿拿出来,思索了片刻,抬手指了指夜小四:
“狗子。你跟我说的,你爹给你起的名,贱名好养活。”
“怎么,瞧不起我爹,还是瞧不起我?”
夜小四双手叉腰,狠狠逼近影子。
影子连忙举着鸡腿投降:
“不敢不敢……”
夜小四拿起一只鸡翅,一边啃一边抬手环上影子的肩膀:
“以后呢,我叫你影子,你叫我狗子。咱俩就算扯平了。”
“扯平个蛋啊……”
“闭嘴,你不许说话。”
说着夜小四又抓了个鸡胸肉塞进他嘴里。
“明天,你去帮我办件事。跑一趟秋水盟……”
影子一愣,不情愿地撇了撇嘴: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我一个残障人士,出行不便。”
“行,酒没了,鸡也没了。再推脱,你人也没了。”
夜小四抢回酒坛,抓起纸包的鸡肉。
“好好好,我去,我去……”
影子耐不过她,只能伸着手,往回抢鸡肉。
“真乖,来吃肉!”
夜小四笑着,满意地拿了一大块鸡胸肉递到他的嘴边。
“嗷呜!”
屋檐之下,鑫儿抱着狐裘大氅来到睿王府的屋檐下,抬头听这个屋檐之上夜小四和影子的谈话。
一脸震惊地看着坐在门廊下的隔栏上,倚着廊柱,噙着笑意饮着清茶的慕容浩。
摆了摆手,慕容浩示意鑫儿不要声张。
鑫儿小心滴站在一旁,好奇地抬起头。
慕容浩执起茶盅,听着屋檐之上夜小四心思豁达地解开影子的心结,二人如同老友重逢一般谈论世事。
“他有他的执念,我有我的自信。何况,他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太残忍。”
鑫儿听慕容浩这样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问出口。
屋檐上的夜小四与影子对饮,笑闹过后,夜小四抬头看着天空,无比感叹:
“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现在就是一场梦。我在梦里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个梦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许到梦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也未可知呢。”
影子饮了口酒,眯起双眼:
“何必在意结局,重要的不应该是过程吗?”
“说的也对。”
两个人再未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天。
夜小四知道影子看不见,侧过头,专注地看着他微微扬起的脸。
对于影子,她很了解他。
急脾气,小心眼,还是个非常自我的人。
行动力超强,仿佛无论做什么都一路火花带闪电。
而现在,经历了一次死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和欲望。
变得更加安静和平和,脸上的神情也有了包容和迁就的色调,竟然也学会了退让。
与慕容浩在一起混了多日,似乎也学会了控制脾气,学会了收敛与忍耐。
尤其是对自己,那强烈的占有欲,都被他很好滴隐藏了起来。
一身黑衣,低调隐忍,能骗过所有人。
但,除了她夜小四。
感受着夜小四专注的目光,影子假装自己看不见。
却最终还是忍不住,转了下眼珠与她对视。
狡狐一般的眼神,在这一瞬间精光一闪,张口便要喊出什么。
影子连忙抬手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并深情地看着她,比划着,动着口型说出了一句话:
“我的眼睛只能看见你。”
夜小四一脸了然地指了指他,看着影子在自己眼前笑的一脸傲娇,也是无语地转头轻笑了一声:
“看过苍茫阔海,眼中便再也看不上湖泊溪流。索性,不见,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影子听完,突然笑出声来:
“你倒是高看自己。”
夜小四执起酒壶,饮了口酒,仰起头:
“敛眉独坐,仰望沧山雪舞,静默多少萧索。浔州城下,隐于市中,轻叹几多沉默。一株篝火燃尽暮色,微风拂过南地月落。曾记何时,揽佳人入怀,如今想来,依稀暗香如旧,感慨。本是山中猛虎,江山千里折为袖间执笔半壁尘埃,心系蔷薇,唯伊一人独爱,千红万紫,再难驻君心寨。最是一曲笛声悠扬,仗剑千里傲然风尘,白马流火飒踏如霜。雨中卧看,毒蝎暗藏锋芒。此生绵长,少侠,你欲至于何方?”
影子听完,轻叹一声,便顺势接了上去:
“无言水流月转星藏,曾笑君几许痴狂。磬竹过往谁解忧伤,一缕清风化轻狂,思绪缠绵……咳咳——”
却在几句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苦笑一声,捂上胸口,开始剧烈的咳嗽。
夜小四抬手便将酒坛递了过去,影子颤抖着左手,接着自己口中呕出的鲜血,攥紧了这淌在掌心的滚烫,抬手抹了抹唇角的血色。
接过夜小四递来的酒坛,用烈酒将自己肺腑间的疼痛痛痛压下。
“明日我让鑫儿给你炖个川贝梨,润润肺。再给你加个雪莲……”
“得了吧,省省你府上的好药。咳咳……”
影子对这夜小四翻了个白眼,攥成拳,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你不给我添堵,让我多活几日,便是行善积德了。”
“碧波的医术不是要比华胥筝还牛吗?他俩一个是上任国师的开门弟子,一个是关门弟子。他都救不了你的话,那华胥筝……他前几日去了蔷薇楼,说是任小二,就是桃紫绛那丫头胎气不稳。要不明日我把那货找来给你瞧瞧。”
影子垂头,苦笑一声:
“没用的。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救了又如何,不过是让我多受几日苦罢了。”
就像现在你即便回到了我身边,还是,痛彻骨髓。
“嗯,好吧。趁着你没死,赶紧发挥余热,人活着要有意义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