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掉送行的地精,赛拉返回了营地。
见同伴一脸烟熏火燎,发缕间还长满了杂草,莱迪娅一阵错愕。尽管她早就领教过地精那些不着边际的行为,却还是对同伴的经历感到好奇,于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
“需要我为你准备些清水吗?又或者你打算保留这份——”
“烟熏妆——”
“不,我是说新妆容。”
“不,给我酒。”赛拉拽下一根黏在脸颊上的杂草,回道。
“还有——”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场烧烤?”基恩问道。
“差不多吧。按照地精领主的要求,我要教他们制作熏肉。起初,一切顺利。后来,不时有地精向我的头发里植入杂草,那让我很不自在。”
“这还不明显吗?他们打算把你一并丢尽炉灶。我就知道那些老鼠靠不住。”莱迪娅咒骂道。
“所以我赶忙找借口溜了出来。不过在那之前,我挖出了一则重要消息。”
“是什么?”莱迪娅问。
“根据地精领主的描述,我相信那尊毛坯的原型是龙。”
赛拉解下发带,一边重新打理着头发,一边还原着故事的细节。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那群地精一直在模仿人类。他们为瓦罗拉(维萨恩世界的农牧与大地女神)设下神龛,并且定期献上祭品。遗憾的是,那并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弱小的他们始终要四处采集、打猎,靠天吃饭。”
“在某次打猎途中,地精们遇到了龙。巨龙从空中飞过,顺便丢弃了一份残羹,而那残羹正是猛犸的遗骸。对于地精来说,那绝对是天上掉馅饼。后来,由于多次受到龙的恩惠,他们对龙产生了崇拜,所以决定为它建一尊雕像。”
“事到如今,他们对瓦罗拉已经不抱希望,于是将她的雕像弃在了一边。”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冰川对岸那片空地上的血迹会如此反常。”基恩点着头。“那里不是猎杀现场,而是巨龙抛尸的地方。也就是说,在那之前猛犸的血就已经流干了。”
“……”
一路上,莱迪娅的眉间阴云不散。诚然,她厌恶胸前那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渴望摆脱诅咒带来的虚弱与痛苦。然而,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同伴为了帮自己洗去诅咒而送命。
思来想去,莱迪娅停住了脚步。
“等等。我们应该就此收手。”
“为什么?”基恩问。
“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伤口。另外,既然亡者的诅咒无法加身于亡者,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战胜这诅咒。”
“你说得对,来日方长。可我不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何必那么悲观呢。”赛拉插话道。
“这不是悲观,而是现实。”
“我说的不是你,而是莱迪娅。”
“既然龙没有杀死地精,或许它对我们也不感兴趣。况且星鬃说过,龙是有智慧的,我们不妨和它好好谈谈。”
“……”
不知不觉中,小队闯进了云层。
感受到地势正陡然升高,三人不由得回身观望。岂料,归途已经没入一片苍白。而当他们再次面向前方时,塔莉娅峰也已经被厚厚的云幕遮住。以免失足,他们只好压低重心,缓步前行。
趁此机会,霜雪将三人包围,大肆掠夺着他们的体温。每当有人呼息急促,凛风便以扼喉的方式迫使其吸入更多的水雾。在凡人看来,这是塔莉娅峰向入侵者寄出的惩罚。但在诸神看来,她只是降下了自己的面纱……
一段时间后,莱迪娅终于不堪煎熬,倒了下去。见状,其余两人赶忙上前查看。
“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必须站在云层之上。”基恩擦去嘴角的肺泡,说道。
“不行。”赛拉摆摆头。“她的伤口正在渗血。我们必须休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用火焰烧掉潮湿的空气。”
这次,雪洞的建造工作可谓阻碍重重。挖掘开始不久,基恩的盾牌便触及了冰盖。以免损毁盾牌,他只好用石块作为破冰工具。然而,随着一块又一块岩石在与坚冰的碰撞中碎裂,他终还是失去了耐心。就在他打算牺牲战斧继续破冰时,一块卡在冰层内的石板闯进了他的视线……
此时,赛拉正关注着莱迪娅的伤情。在吸血鬼视野中,同伴的血液正从肢端涌向心脏等重要器官。在这种保护机制下,人们能在低温中活得更久。但由于亡者诅咒的存在,眼下,这种保护机制反倒加速了莱迪娅的血液流失。
见赛拉愁容满面,莱迪娅释然一笑。
“我要死了,是吗?”
“看开点——”
“这里比其它地方更接近英灵殿——”
“我只需要一场战斗证明自己配得上那里的美酒——”
“撑住,莱迪娅。你不会死在这。”说着,赛拉将同伴拥进了怀里。
“涅芙嘉(意为“战场少女”,是对武神基里恩的女儿或侍女的统称),她们会嫉妒你的身手,嫉妒你的美貌。她们不会把你带走,不会的……”
“……”
冰窟完工时,莱迪娅已经不省人事。为了帮同伴度过难关,赛拉只好再次为其输血。这次,莱迪娅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在那张微微抽动的脸上,基恩甚至察觉到一丝渴求。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赛拉的面色正因为失血而再度憔悴,于是,他从补给堆中翻出一袋血浆,摆在了火旁。
又过了一段时间,赛拉来到同伴身旁,拿起了血浆。
“补给不多了,对吗?”
“对。”基恩应道。“如果你需要,可以喝我的血。”
“我宁可返回冰川,从那些地精身上取血。至于你的血,还是让它流到战场上吧。”
两人正说着,空气中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那闻起来像是烧焦的皮质,又像是过度煎煮的药物。
一番排查,基恩将目光投向了火堆另一侧的石板。之前,这块石板被当作了冰镐,而现在它正同盾牌立在一起,保护着火堆。注意到附着在这块石板边缘处的堆积物正冒着黑烟,赛拉心头一紧,马上将其带到通风处,埋进了积雪之中。
“准备一些清水。我得做一次毒性测试。”
“我感觉很好。有必要小题大做吗?”基恩质疑道。
“我向你强调过很多次了,有些药物即使接触到皮肤都能致命,更别说进入呼吸系统。”赛拉一脸严肃的回道。随后,她取出石板,从表面刮下了一些堆积物。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菌类。你知道的,自然界中大多数菌类都有毒。”
“照我说的做。我可不希望自己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凉了。”
“……”
温水浸泡下,堆积物渐渐膨胀、舒展。由于条件简陋,赛拉无法令其恢复原始形态。但在那一团杂乱之中,她辨出了一层尚算完整的薄膜以及若干条簇状纤维。这样的结果令她唏嘘不已。
“不——不是那样——”
“我想——我有必要收回之前的判断。”
“这不是菌类。”
“它更像是——是——”
“皮下组织?”基恩接道。
四目相对那一刻,基恩与赛拉已经心照不宣。无论是悬浮在水中的样本,还是那所谓的石板,它们都来自某个大型生物,而这生物极有可能是龙。
找到线索带来的兴奋感一闪而过,随着下一次呼吸,基恩只感觉体内的热量被抽走了大半。
“我刚才一直在尝试将这块“石板”制成雪橇。你猜怎么着——”
“这东西可谓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无论这东西是龙的鳞片还是牙齿,在它面前,我们的防具、武器形同虚设……”
“如果你知道比龙更强大的生物,不妨现在告诉我。”
“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药剂师,不是博物学家。”
说话间,困意袭来,赛拉抱着一块烘热的石头躺了下去。
“若要我说出一种最了解的生物,那莫过于人类。无助的时候,人类总是陷入焦虑。但你和我,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焦虑?对。这都要感谢你的睡前故事。”说着,基恩也卧了下去。
盾牌反射着火焰的热量,两人缩进斗篷,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赛拉隐隐感觉到一股魔法能量正流经身体。于是,她赶忙起身,从衣底拿出了那颗分别时温妮交给自己的叶状宝石。
起初,宝石忽明忽暗,阴晴不定,然而没过多久,其散发的光芒便将冰窟照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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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龙在天空中盘旋着。云层在它雷鸣般的呼吸中退散,群山在它双翼产生的气流中震荡。意识到低处的生物正试图吸引自己的注意,它改变姿态,缓缓落向了山脊。
基恩与赛拉无法想象将会发生什么,他们能做的只有压低身体,以免被上方袭来的气流吹落山崖。很快,幕布般的双翼遮住了天空,漆黑如夜的鳞片暗淡了日光。如果两人的思想尚未停工,那么他们一定会想起这样一段歌谣——
“……”
“龙躯之下,众生皆卑。”
“龙威所至,万物臣服。”
“……”
“Zuten su Ergash DelakenFana。Enkang nuteng vahah liz。”
见下方的生物呆若木鸡,龙意识到问题的所在。酝酿了片刻,它再次开口。
“吾乃厄加斯·龙父。表明你们的来意。”
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它像浮在寰宇暗空之中的雾霭,又像沉积在时间长河底部的泥沙。它敲打着两人的耳鼓,也震慑着两人的灵魂……
就在赛拉打算上前答话时,基恩将她挡在了身后。
“我,我是基瑞恩·沃基亚尔,英瓦尔德与莫文之子,桑奇纳德与贝提尔德的子侄。”
“我是赛拉,赛拉斯塔西娅·沃基亚尔。”
“感谢你的垂听,尊上。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来这是为了寻求帮助,救我们的朋友。仅此而已。”赛拉补充道。
伴着沉重的鼻息,散布在龙睛中的瞳斑聚成了一条致密的黑线。他审视着下方的生物,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一个咒逐者、一个血族、一个半生者。你们何以得知吾的存在?”
听闻此言,低处的两人一阵愕叹。除了识破伪装、辨析血统,龙的视觉还穿透冰层,侦测到莱迪娅的存在。另外,咒逐者的存在对于这条龙来说也不是秘密,这说明他的知识与年龄至少可以追溯到“长者纪元”。还有,他以“血族”指代吸血鬼,这说明他还知晓“血族”与“月族”之间的历史。而对于那些历史,赛拉也只是略有耳闻。
“星鬃说得没错,龙是活着的历史,而我们只是一粒尘埃。”
赛拉的喃喃之词实属无意,但她却提醒了基恩,两人应该避免惹祸上身。想罢,他卸去伪装,接下了巨龙的盘问。
“一个叫法肯里奇·星鬃的人告诉我们你在这。他是位德鲁伊,住在迷雾森林。”
见龙睛恢复了原状,两人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实际上,巨龙正以窥心术继续审视着两人。这是一种脱胎于读心术的进阶魔法,弱小的生物无法感觉到该法术正作用于自身,而在这支心灵透镜的照射下,他们的思想却无所遁形。
片刻,巨龙再次发声。
“回到冰洞里去——”
“对话等着你们。”
“……”
赛拉无法参透巨龙的思想,只好拉着同伴返回了冰窟。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巨龙为我们安排了一次会面?”
“一次会面?”基恩环顾着冰窟。
“在这种地方?”
“我不确定,但龙肯定有自己的方法。”
正说着,上方传来一阵闷响。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巨龙的手爪正穿透冰层,捣碎岩基。下一刻,两人只感觉超重压身,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寒风像洪水一般灌进了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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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四周忽然一片漆黑,整个世界仿佛被蒙在了斗篷之下。在这里,火把淡如萤光,只能照亮脚边寸土。魔光球渺如星辰,尚未触及边界就已熄灭。除了身边的气流,三人无法感知其它。
“我们在哪?”莱迪娅问道。
“我认为这里是一座山洞,只是它的规模难以估量。”赛拉说道。
“这里有活物吗?”基恩问。
“即使有,也不在我的侦测范围之内。”
就在三人到处乱撞之际,周围响起一阵浑厚的咒语。咒语声中,无数魔光球挂向了高处。随着咒语的尾音落下,万道魔光洒向了地表。
呈现在三人视野中的山洞,或者说龙穴足以装下一座城市。毋庸置疑,只有这样的规模才能容纳巨龙在其中飞行。以人类的能力开凿这样的山洞可能需要数百年,但若挖掘者是一条龙则另当别论。
此刻,巨龙正卧在山洞尽头的一处平台上。或许是由于久未交谈,他迫不及待地诵出一句咒语,将三人召到了平台之下,随后讲起了自己的族类。
“Zuten vahahin Hylgullun。”
“Na。Minastah(米纳斯塔,龙语,泛指类人生物) su liz。”
“吾来自海尔古伦。那里峰峦迭起,与世隔绝。”
“Delaken(龙语,泛指龙类)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探索。”
“Delaken开疆拓土,受人膜拜。”
“Delaken眠于地下,守护废墟。”
“Delaken高居空岛,翱翔云端。”
“Delaken君临峭壁,巡弋海涯。”
“还有些Delaken穿梭星垠,追溯起源。”
“……”
作为苦寒之地的产物,本土语言所囊括的事物相对匮乏。这导致巨龙在讲述过程中时常语种杂糅,词不达意,而三人听得自然也是一头雾水。尽管如此,他们始终未敢打断巨龙的讲述。直到巨龙提及逃亡时的经历,赛拉才借机插了一嘴。
“尊上——”
“我没有怀疑的意思。我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人类,也就是Minastah胆敢挑战强大的龙呢?”
“Zuten shazon。Na——”
“Minastah觊觎力量,把Delaken当作危机。”
“Zuteng fasina。”
“吾抵抗,吾战斗。”
“Minastah死伤遍野。Minastah有工具,有援助。”
“Zuteng einhron。”
“吾辈在魔法风暴中流亡。”
“……”
见巨龙提到魔法,赛拉顺势将对话引向了正题。
“尊上,你了解诅咒吗?”
“诅咒——”
“Delaken的世界没有这个词。”
“Delaken的世界只有魔法。”
“Delaken生来通晓魔法。”
“Delaken与魔法共存。”
“Delaken无惧魔法。”
“……”
显然,“诅咒”一词在巨龙的思想中引发了矛盾,尽管其神态依旧威严,但话语却显得言不由衷。据此,赛拉判断巨龙知道“诅咒”,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不肯承认。基恩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随即同赛拉讲起了唇语。
“我认为巨龙知道‘诅咒’,否则他不会将‘诅咒’与‘魔法’相提并论。”
“同意。”赛拉应着。“无论巨龙在隐瞒什么,那或许是解救莱迪娅的关键。我们得做点什么。”
“挑战龙的权威并不明智,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基恩结合手语发出了警告。
“你有什么计划?”
“我正在想。”
“……”
两位同伴间的眼神、手语及唇语交流令莱迪娅感到费解。考虑到这样的行为或将引起龙的不满,她壮着胆子替两人打起了掩护。
“领主,我听说你有个孩子。他已经独自生活了,是吗?”
此言一出,赛拉立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当然记得星鬃的故事,当然知道巨龙有一个孩子,而她之所以对此绝口不提是因为她还记得另一件事,龙类讨厌那些对他们有所觊觎的家伙。想罢,她赶忙上前岔开话题。
“尊上,这是莱迪安,莱迪安·冬歌。”
“她背负着某种魔法,有害的魔法,那持续消耗着她的生命,也令她精神恍惚。”
“如果你能施以援手,我们会全力报答你今日的恩惠。”
莱迪娅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只手臂拽到了一旁。
“快闭嘴!”基恩低声斥道。“如果触碰到龙的逆鳞,我们就死定了。”
话音未落,地面一阵摇摆。
“Su——”
“艾默妍妮——”
“吾之女——”
“Na——”
“艾默妍妮——”
“非吾之女——”
“……”
“汝之安命,莫过于尘!”
“兴劫于上,皆当覆亡!”
在巨龙的注视下,莱迪娅顿觉浑身发僵。她有意拿起武器,与对方一战,但一想那必将连累同伴,她又撤回了手臂。
“抱歉,我无意冒犯。”
“你可以惩罚我,但不要牵连他们。他们来这全都是为了我。”
“我——”
此刻,若高处降下一阵龙息,那么三人只能认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多半是一份痛快的死亡。然而,巨龙并没有向谁发难。实际上,他正被莱迪娅抛出的话题吸引着,而三人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不再作声。
“艾默妍妮——”
“吾之女记不住DelakenFana——”
“吾之女不认得DelakenFana——”
“吾之女攻击所有,所有自己之外的生物——”
“Na——”
“Niz nasod——”
“Musach na lutin——”
意识到语言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巨龙一阵烦躁。在一系列魔音杂糅的龙语中,洞穴重归黑暗。下一刻,往事的投影浮向了半空……
……
天空中,艾默妍妮的身体越发沉重。每当她扇动双翼,全身的鳞片便像枯叶一般脱落。终于,这条红龙耗尽了体力,只得迫降在山颠。
龙父在高处盘旋着,呼唤着。但她的女儿再也没能翱翔天际。
……
日复一日,诅咒摧残着艾默妍妮的身躯,也腐蚀着她的意志。剥落坏死的鳞片无法减轻她的痛苦,碾碎周围的岩石不足以平息她的愤怒。为了阻止龙父靠近,她不惜喷吐血液,制造界碑,而龙父投来的猎物则在她充满怨恶的吐息中化作了枯骨。
……
某天醒来,艾默妍妮发现自己的鳞片已经脱落殆尽。更为不幸的是,诅咒让她的鳞片无法再生。此时的她彻底厌倦了这副残躯。在声声哀号中,她挥起利爪,坎向了自己的血肉。
……
数年以后,山巅只剩一具龙骸。然而,在那空洞的眼窝中,一丝幽火正悄悄燃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