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长老像是出了一口恶气，显得心情大好。清从看见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更加坚信心中的想法，朱雀门早已覆灭，在云清子计谋败露的那一刻，朱雀门气数已尽。眼前的这伙人难道看不清这个简单的事实吗，为何一再欺骗自己朱雀门还有希望？
清从无神地望着灯火通明的殿厅，像在看着一副慢慢风化的枯骨。
朱雀门已死，这些大叫大闹的一众长老，不过是朱雀门尸体上的蛆虫。道空也是蛆虫，清从也是蛆虫，那些被术法控制的人偶弟子同样是蛆虫，甚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散发出腐臭的死亡气息。
清从感觉自己掉进一个黑色的漩涡里，周围是呼啸的冷风，夹杂着来自冥界的万鬼泣鸣。他全身发抖，在沉闷的盛夏夜晚里，他像是身处冰冷噬骨的万寂岭。
他本来应该死在那里，为什么还要回来……
“清从……清从！”
清从看见眼前有影子晃动，他再次回过神来，只见云飞长老伸手在他面前晃。
“怎么了？”清从愕然地问云飞长老，他隐约记得刚刚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现在道空不在，你不必再有所顾忌，说说你的看法吧，你支持哪一方？”
清从明白，云飞长老这是在问他要站哪一边。事实上，他哪一方都不支持。他轻轻揉着两旁的太阳穴，慢慢说：“我也不知道，最好你们打一架，往死里打，谁活下来，我就听谁的。”
云飞长老完全没有想到清从竟然说出如此不敬的话。道空好歹还是个暂代掌门，至少还有跟自己叫板的资格；清从算什么东西，他难道不知道这个首席弟子的身份全凭云飞说了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们慢慢喝茶，失陪了。”清从懒得跟一群老家伙磨嘴皮，懒洋洋地往殿外走去。身后传来云飞长老咬牙切齿的喝骂：“废物！”
清从心中冷笑，在这一点上，云飞跟道空倒是达成一致意见了。
远离那吵闹的殿厅后，清从心中的压抑感稍稍减轻了一些，但依然沉甸甸的，像是胸口塞进了一块石头。这几年来，他没有一天感到轻松，他只隐约记得在万寂岭看到云清子的真面目之后，自己就疯了，也不知道怎样回到朱雀门。他的记忆出现了断裂，他也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慢慢恢复正常，唯一清楚记住的，就是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喝了不少又苦又酸的药汤。
他记得有一天自己好像清醒过来，低低地喊了远处的道空一声。道空急急地赶过来，紧紧抱着他，喜极而泣。道空低声在他耳边说：“清从不要怕，师兄在这里，以后师兄会保护你。”
那一刻清从真的很感动，记忆中道空从来不曾跟自己如此亲近。大概是同病相怜吧，他们都被云清子遗弃在世上。他们视为父亲般的男人死去了，可悲的是，清从对他并不留恋。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漫长的骗局中醒过来，从前有多信任云清子，现在就有多恨他。
云清子曾教导清从践行正义，而到头来，清从完全不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云清子讲过的话，他一句都不敢信。曾经清从很清楚自己要走一条怎样的路。看清云清子真面目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路被云清子斩断了，完全失去了方向，四周都是悬崖，进退不得。醒过来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常常茫然地在房间里待上一整天，坐累了就躺，躺累了就坐，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有一次，道空对清从的颓废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拖到武斗场上，让他开始练功。清从茫然地问：“为什么要练功？”
“为了光复朱雀门。”道空不轻不重地拍了清从的脑袋一下，还像过去一样，给这个不上进的家伙一点小惩罚。
“就算练到云清子那么强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杀？满口仁义道德又如何，那不过是伪君子的面具，谁还信……”
“闭嘴！”
清从被道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庞一阵火辣的疼痛。
“不许你这样说师父！”道空怒瞪着清从，气得胸腔剧烈起伏。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父。”
“他好歹养育你十几年！”道空忍不住吼出声。
“他欺骗了我十几年。我宁愿十几年前他一剑杀了我。”清从用同情的眼神望向道空，“我记得他可是杀了你的父母，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别说了！”道空一拳将清从打倒在地，他双眼通红，全身剧烈颤抖，似乎要杀了清从解恨。
清从明白了，直到今天道空还是回避这个事实。又或者说，那个孩子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个身体住入了一个名叫道空的魂魄。云清子给了道空生命，给了他道法，给了他首席弟子的身份，给了道空渴望的一切。
“别再说这样的话，下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你！”道空愤然离去，临走之前还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懦弱的废物！”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师兄弟再没有说过话。直到这一天道空孤立无援，情急之下要清从表态。只是清从在混乱中并没有珍惜机会，如果他公然支持道空的决定，说不定他们之间的裂痕还可以修补。
当清从冷静下来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怅然而笑，就算修补了又有什么意义？他最多也就是成为道空的棋子罢了。现在的道空野心勃勃，虽然云清子留给他一个烂摊子，他还是想利用这奄奄一息的朱雀门做出一番宏图大业。
云清子明明已经死在诛妖大战中，但清从常常觉得云清子还活着，他活在道空的身体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空变得越来越像过去的云清子，他说话的口吻，衣着和饮食的习惯几乎跟云清子一致。有一次，清从看见道空悠然喝茶的神态，仿如云清子再生。在那一瞬间，清从被自己的这个发现惊出一身冷汗。
清从在一处青石板躺了下来，静静望着雾气深处烛火般的月光，随着眼神的涣散，月光里又浮现出那一张少女的脸庞。长发披肩，脸上常常挂着微笑，不管跟谁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清从记得她叫沈慕雪，跟那个名叫三京的和尚关系不错。若非三京死去，恐怕他们已经修成正果了吧。
明明已经知道她心有所属，但清从却经常不自觉地想起她。也许这就是无法自控的少年情爱吧，当日在万寂岭一行中，清从负气离开大队，唯有她担心清从的安危追了出来。说起来还是这傻姑娘大声叫喊连累自己受伤，但如果时光倒退，清从还是愿意为她的叫喊而受伤。这大概是清从唯一感受过的真诚关切，让他在长久的清冷孤寂中获得过一次真切的温暖。
当所有的信仰的破灭后，清从曾认真想过自我了结，但在最后关头，他突然想起当天沈慕雪焦急叫喊的情景。他记起自始至终自己还欠她一句谢谢。当日因为年少轻狂，清从还骂沈慕雪：“笨死了，要不是你乱喊我们也不会被妖族发现。”就因为留有这样的遗憾，清从决定活下来，要亲口跟她道谢，然后才可以没有负担地上路。因为沈慕雪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延长了自己的生命，清从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还是找个机会去一趟青龙门吧……”睡意袭来，清从嚷了一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这一天，他还不知道沈慕雪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即便他到了青龙门也找不到心心念念的姑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