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代表众利争一半
说起群众选向河渠当代表这事,他完全不知情。自从1971年被调到公社当通讯报导员起到今天,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来,生产队、大队开会他差不多一次不参加。原因很简单,不介入村组的是是非非,大家怎么办就怎么办,随大流。
比如修路,让投砖就投砖,让做路基就做路基;至于每年的上缴,说多少就多少,从不过问和查帐。尽管队里也出现过错帐事,特别是二嫂家凭空出现了两张数额、项目相同的日期不同的收据。闹得队里舆论沸沸扬扬,二嫂和侄女向玲的关系降到两不相认的地步。凤莲要他也查查单据,向河渠却全塞在灶洞里烧了。
一是他不相信侄女婿梁金德会多收,尽管因欠债没能还清,关系有些紧张,但仍相信他不会;二是即使真有,也不打算计较,他可不愿与侄女关系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既然如此,查又何益?更何况全队并没有出现类似的现象呢。
大队开群众大会、 生产队开一家一主的会议,他从不参加,就是这次选代表,也不在场。
消息是陆锦祥、夏振森两人专程来说的。正在干活的向河渠接待了二位,说:“谢谢大家的信任,只是很抱歉,没时间当这个代表。”
陆锦祥说:“记得你说过乡亲们对你一家都很好,欠大家的情很多,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报答。现在报答的机会来了,你忘了?”向河渠脸一红,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接受这个任务。”
夏振森说:“共选了五个代表,还有马会计和你家老二。我们都知道你很忙,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事就不来牵扯你的精力。在政策、法律方面我们懂得少,你主要在这方面为大家讲解,统一大家的思想;去村里与村委会计较时,也主要从这方面较量,其它方面我们来。”向河渠说:“感谢你们的关心,一切听你们的。”
这一承诺结束了向河渠单方面与村里不接触的关系,让他的生活发生了新的变化。首先是会议,过去从不参加,现在不但参加,有时还要发言,甚至是主讲;其次认识了人,过去村干部除沈国成、秦兴邦外凡认识的都已退休,现在的村支书孙为民、副支书刘锦光等六七个村干部都认识了;接下来是活动多了,丈量堤岸坡田、计算全组实际面积,查阅《土地法》和相关法律政策,参加三个组的联席会议,与村委会口头的、书面的较量,为群众的利益与村委会进行多次的交涉。
记得一次在村办公室内,镇派驻干部人称周书 记的,与孙为民一起接待了三个组的代表。周书 记大讲了土地征用和拆 迁对滨江镇建设的重大意义时说:“就好比生孩子,母亲生孩子是当母亲的伟大义务,生孩子对人类延续和发展有着无可比拟的重大意义,为孩子的诞生,母亲必须承受生孩子时的阵痛。征用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组的土地建设新社区,可安置一万多人,是原住人口的三十倍,这对滨江镇的贡献是很大的,对于你们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党和政府、滨江镇人民是不会忘记的。”
向河渠说:“周书 记,我是二十五组的群众代表叫向河渠----”孙为民介绍说:“老向可是我们沿江的文豪、作家。”
“作家?”周书 记怀疑地问。
向河渠连忙说:“孙书 记过誉了,不过才出了一本书,是个作者,算不上作家。我要说的是非常赞同您的高见,您的比喻也十分恰当。为滨江镇的建设,我们三个组三百多名群众是应该忍受拆 迁、征 地的阵痛。不过有一点书 记也是知道的,产妇忍受阵痛是有鸡蛋馓子红糖补充营养的,阵痛过后的身子补养得比阵痛前更好。政府打算在常规该给的以外,还将给予什么样的补偿?”
向河渠话刚落音,三个组十几个代表一叠声地附和说“对呀,阵痛吃馓子茶。”“不另外给补偿别在我们这儿建小区。”......
“大家静一静。”孙为民拍拍手说,“周书 记没有说要大家白受阵痛,有什么要求大家可以提嘛。你们谁先说。”
四队的沈中强说:“小区建成后房子要先让我们三个队的先挑。”陆锦祥说:“原说社保从去年七月一日算起,现在改为从今年一月一日了,这期间的损失要补。”夏振森说:“先起房子后拆 迁,搬进新屋后再拆,象红星八队一样。”梁金德说:“青苗费比国家规定的少了一百八十元,要补回来。”你一言他一语地说了不少,孙为民都做了记录,见大家没什么要求可提的了,就说将充分考虑大家的要求,请示上级,尽量满足。
依据相关政策,向河渠列出政府要补偿的清单:推迟六个月给社保,补贴生活费九百元;青苗补贴少给的一百八十元;硬质渠四十元,平均每亩还应补一千一百二十元,五组二百零九亩田,应补二十三万四千元。
为这二十三万四千元,代表们,主要是陆锦祥、夏振森和向河渠与村委会进行了唇枪舌战。村委会不同意全给,六个月的生活补贴只肯给两个月,另加二百二十,共五百二十元一亩。商量的结果是:烂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先拿这么多再说,反正不松口。
十多万元容易拿,夏振森开了个私人帐户,往上面一汇,钱就到手了。如何分配却伤透了脑筋,代表们认为事情涉及到各家各户,分配办法得一家一主会议上解决。
一开会,老天爷,吵翻了天,有要按现有人口分的,有要按有责任田的人口分的,分成两派,各说各的理。村里派来驻队干部黄玉明听了两派的意见,觉得都有理。
先说按领有责任田的人口分的理由是:“这五百二十元是青苗费及相关费用,不属土地补偿费,是补给有责任田的人因没地种了和地上青苗损失的。没有征 地前,没地的人地上的收获你有份吗?没有对不对?既然没份,你分什么钱?”这话有理不?有理!
另一派人的理由是:“征 地时庄稼已收上场了,除少数人家栽了油菜,麦子一家没种,地上有什么东西可补偿的?即使是栽了油菜的人家,补了你八百块还不足吗?村里补的这么多钱是五队全体成员的,只要是五队的人就有份。土地是集体所有制,是全队现有人口的,不仅仅是领了责任田的人的。”这话有理不?也有理!
都有理,按谁的意见办?
黄玉明召集五个代表开会征求意见,也得不出个统一的办法,因为代表中有新增人口的,也有不但没新增人口,反而有因嫁出、亡故而减了人口的。
夏振森主张一家一主会上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觉得只能这样。结果大会一表决,按责任田分的一派占压倒性多数。为宽慰一下另一派的心,陆锦祥提出还有六百块一亩的钱如果争到手,按现有人口分,这一提议得到众人的鼓掌赞同。
钱是分下去了,那被否决的一派心里可不服,五队同心同德的局面被打破了,包括向河渠也受到人们的非议。正如陆锦祥告诉向河渠的:“兆红说就连向叔叔也有人说他不公正呢。”说的人不能说没道理,因为向河渠投了按责任田人口分的票,如按现有人口分,他家就会少分钱,他家没有新增人口。
不服的人中以姜建中最为激愤。他家现有人口中就有三人是新增的,他的儿媳和两个孙子。如按现有人口分,他家要多分一千五百元呢,难怪他要骂人、责怪人。背后骂骂也就算了,谁知他跳到陆锦祥家门口去指责,指责的理由不是公正不公正,而是指着陆锦祥的鼻子说:“谁选你当代表了,我家又没选你,老什么相?”
陆锦祥不气反笑了,说:“骂得好,我老相。从今后那怕钱象潮水涌到灌溉渠边,我也不去争。还有六百块看你们有本事去拿。”
事后陆锦祥来找向河渠,将姜建中登门骂老相、不承认他是代表的话说了一遍,又从东到西对代表不满的户子数了数,竟有近半数不满的,包括没有新增人口的人家也有不满的,甚至怀疑代表们从村里拿来的不是十万八千六而去村里查帐的。
他说:“我们得什么好处了?搭上那么多功夫,尤其是你。我们的时间不是钱,你的时间是值钱的,得到什么好处?不就是不足每人一块的另头钱不好分给了我们吗?
快要拆 迁了,给多给少权在大队,我们为大家的利益跟大队做对头,却落这么个后果,连累你也挨有些人抱怨,又何苦?今天来就是跟你打个招呼,我是不干了,你干不干随你。”
队里人的议论向河渠听到的不多,姜林生却来劝他不要多事。他说:“群众多数都是只顾自己不顾大局、只顾眼前不顾长远的。你别不信,真的。哪怕你九十九步到了,只要有一步不如他的意,九十九步全忘记,立马跟你翻脸,你家玲儿就是明显一例。你家两代对她家那么多年的关照,不是你她蒋淑珍能有抚恤金拿?就是因为暂时还不起债,马上就那么个态度逼债,还是血缘这么近的叔侄呢。老姜、罗美华那些人就不用提了。孙为民说我跟你处得好,要我劝劝你,不要多事,他有数的。”
想起林生说的话,向河渠说:“本来我就是看在你的情面上出来帮你的,蛇无头不行,你这个领头的不干了,我帮谁去?你是知道的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呢,要不是记着你们的情,要不是你们说的那番话,我根本就不当那个代表。”
锦祥说:“其实那件事我和振森也不过是顺便说说,你俩不要老是过意不去,再说也没有大不了,就那几个钱。”向河渠说:“钱多钱少是个情,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可不是滴水之恩。”
陆、向二人在说什么呢?笔者不说诸位自然猜不着。原来这些年向河渠的窘困在二十五组已沦为首贫,债台高筑、房屋破败、家电除电饭锅外连黑白电视机也没有,全组只两家没装自来水,他是其中一家。
由于与村干部差不多没有来往,村里自然不知他的困难程度,陆锦祥夏振森看不下去了,跟驻组干部黄玉明反映这事。陆锦祥说:“听童凤莲说只怕收废旧收到七十岁也还不清债,我眼泪都忍不住往下掉。顾家那个债,只要你在队里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人家不照顾,不知道要照顾什么样的人家?”夏振森也说了类似的话。
黄玉明回到村里是怎么汇报的,不知道,反正在向河渠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评成低保户。一天向河渠正在黄豆地里拔草,黄玉明在路上喊他,连忙跑到跟前问什么事,黄玉明问他可曾去拿钱,他不知拿什么钱,直到黄玉明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才明白。
虽然钱不多,一个月才三十五块,也是个情。是出了灯油钱却在暗处坐的情。向河渠很受感动,当天就去陆、夏两家口头表示了谢意,并在不同场合宣传了二人做好事不张扬的品德,说他终生难忘。
说来也难怪,向河渠这一年六十五岁了,六十五年来他记忆中受到照顾的只有三桩:一是初中时曹老师帮他减免过学费,一是高中时享受着四块钱一个月的助学金,再有就是这一回的低保照顾了,他怎么能不深受感动,怎么会忘记?
陆锦祥笑着说:“我好几次跟人说过,向河渠这个人是值得帮的,他记好不记坏。只要帮了他,事无大小都记在心上。不象有些人帮得再多,屁股一转就忘,还容易翻脸不认人。”
向河渠说:“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畜生还知道受恩图报,哪有人反而不如畜生的道理?”
陆锦祥说:“我们队里就有人不如畜生的。全大队田的赔钱上以我队赔得最多,西港岸每人所得是低的队的两倍,高的队的一倍半,哪个记情了?我们不干了,六百块一亩?哼!六块也弄不到。我们才几个人?我家三个,你家两个,两家合并起来才五个,他老姜一家就六个。我们不干了,不过一家少拿一千八,你家才一千二,他家多少?是我家的双倍你家的三倍,我们凭什么讨好不见情地为他们卖命?”向河渠不作声,只是笑着听他说。
“老实说,这六百块我们不要了,大队就会少给十二三万,你愁大队没数?不可能的。他们手稍为松松,漏下来的决不是三千两千,而是成万成几万呢。”听话听音,大概黄玉明已找陆锦祥做过工作了,又想起林生的话,估计所有代表都被做过工作了,因为他们四人都有要好的村干为友,只有自己与村干没交情。没交情还让跟自己相处密切的林生来做工作,更何况他人?
“我们不干了,不等于别人不干,马家人口多,十几个呢。”向河渠随口说。
“你说马炳成和你家老二?想干也干不成,没有号召力。坐在瓦片草上说得头头是道,你见他们上过阵?再说他们干,他们干好了,我们又不反对。弄到手少不了我们的,谁怕钱割手了?”陆锦祥说。
说起来锦祥挨骂真的冤枉。五个代表他是头儿,马炳成、梁金德都是村里的老干部,整个活动中很少出头,群众选他俩可以说是选错人了。妇女中的李芹、殷成惠,男人中的杨冬根、姜林生都比他俩强多了,可群众选了他俩,却做不了多少事;向河渠呢忙得要命,只要是他和夏振森同样能做好的事,就不来烦神。还亏有个夏振森,要不然他一个人更忙不过来,这是说他拼命干事挨骂冤。按人分还是按田分的方法上挨骂也冤,因为他并不反对按人分。他弟弟一家五口只有已故的老娘一份田。
分法是全队四十几户表决定的,根本怨不了他。唯一可以怨的就是他是代表的头儿。可他这个头儿除了比别人多做事外,没有比别人多得好处,即使是分配余额一百多块作为奖励给代表,也是平均分配,他没有多得,你说这不冤上加冤吗?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难怪有人要称群众为群氓,真是些愚昧的群氓啊。
为此向河渠以《锦祥挨骂真的冤》为题写诗说:
锦祥挨骂真的冤,为众谋利没怕烦。丈量土地核人口,带头与官把理扳。
费去功夫知多少,争辩舌破唇也干。全队人口百六七,数数他家只有三。
争来十万人均分,余款酬劳二十元。操劳未蒙人夸奖,不满责骂声震天。
更多利益待争取,如此对待心胆寒。袖手闭口往后退,看谁象他肯向前?
可悲群氓愚昧极,锅里不争只争碗。碗里无人帮添饭,却向何人发尤怨?
此事如果在过去,向河渠肯定会坚持到底的,因为事关全队一百六十二人的利益,事关落实国家相关政策,是个原则问题,怎能后退?可现实让他学乖了,正如王梨花在小本上所写的“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在适合于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原则性要灵活掌握,应当是这样,实际是那样,中间有个距离。”早在六九年、七零年时他就知道“正确的话不等于处处可以说,正确的事不等于桩桩能去做”那时是知其理而不总是循其理,有时还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现在不了,他学会了顺应。
为大众的利益他仍然敢于去争取,但必须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是大多数人,而不是微弱的多数,更不是少数。而今真支持的是少数,大多数是唐僧,是取得经来大家得,惹出祸来你去当。他没有孙悟空的能耐,不想去硬坚持那个原则。正如他在题为《放弃原则为何因》一诗里所说的:
乡邻选我当代表,为众谋利不辞劳。虽说影响收废旧,对此只能脑后抛。
法律书中寻利器,联系实际一条条。唇枪舌战尽全力,一战拿下半目标。
患难可共利难同,十万现金眼多红。家家都想多拿点,意见纷纷闹哄哄。
代表召开户主会,多数举手自依从。钱虽分完事未完,代表纷被责不公。
多数代表心意懒,代表头头更是冤。吃尽辛苦为大家,竟遭辱骂为哪端?
良厨难调众人口,你要淡来他要咸。百分之百都满意,西天佛祖也为难。
为众谋利才一半,还有利益争不争?组长声称他不干,反正讨好不见情。
眼见乡亲多昏昏,全力唤醒我不能。整理废旧归去来,忍看目标丢半程。
他不是佛主,没有舍己普渡众生的佛心,只有在不损害自己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在小范围内牺牲自己的利益而为大众谋利解困。面对缺乏大众全力支持的另一半目标,他只能随着陆锦祥的退后而退后,那余下的六百元一亩的可争取的大众利益也就没了下文。